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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劉夢溪】敬義論

        欄目:思想探索
        發(fā)布時間:2016-10-12 17:55:05
        標簽:
        劉夢溪

        作者簡介:劉夢溪,男,西歷一九四一年生,遼寧人。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所長;藝術文化學學科博士生導師;《中國文化》雜志創(chuàng)辦人、主編。著有《傳統(tǒng)的誤讀》《紅樓夢與百年中國》《大師與傳統(tǒng)》《中國現(xiàn)代學術要略》《論國學》等。

        敬義論

        作者:劉夢溪

        來源:《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6年第3期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九月十一日丙寅

                  耶穌2016年10月11日

         

         

         

        內(nèi)容提要:中國文化的最主要的價值理念悉在六經(jīng),從中可以抽繹出誠信、愛敬、知恥、忠恕、和同等價值理念。我們有必要發(fā)掘“敬”之立義的學理內(nèi)涵、精神旨歸及對建構人的完整人格的深在意義。敬為人事之本、敬即人的不可予奪之志、敬是禮的精神內(nèi)核、愛敬為人道之極,程朱主敬說使儒家思想的信仰層面在學理上得到系統(tǒng)的深化和補充,“敬”的價值理念是人的精神世界的最高點,敬已進入中華文化的信仰之維。《荀子·禮論》之“孰知夫恭敬辭讓之所以養(yǎng)安也”一語,可以視作敬義的全提。而《禮記·曲禮上》特地賦予“敬”以“安定辭”的義理換稱,其對敬的可以安定社會秩序的深涵,作了近乎突出到極致的彰顯。斯可見“敬”之為義是何等深切重大。

         

        關鍵詞:敬義/禮敬/愛敬/主敬/莊嚴/信仰之維

         

        一、“敬者,人事之本”

         

        “敬”與“誠”緊密相連。不“誠”固然無以起“敬”,但如果離開了“敬”,“誠”便不會立得堅牢而有力量。誠是自然而然如此,敬是無論如何必須如此。故大程子明道先生說:“誠者,天之道;敬者,人事之本。敬則誠。”①筆者視“敬”這個價值理念具有終極的性質(zhì),就和“敬”為“人事之本”有關。蓋信仰非天道,而是人事之道的根本所在。小程子伊川先生也說:“誠則無不敬,未至于誠,則敬然后誠。”②此語實際上是認為,“敬”乃是進入“誠”的通道,是“思誠”的途徑,亦即誠之達道。《中庸》所謂“思誠”是人之道,可以理解為,欲誠者不妨從“持敬”開始。所以伊川又說:“主一者謂之敬。一者謂之誠。主則有意在?!雹邸罢\”由于是“天之道”,所以應該成為人的“宗主”。而“主”也者,已經(jīng)有人之所欲為的意思在內(nèi)了。但此處的所欲為,僅指向單一的目標“誠”,所以二程子所謂的“主一”,即是對“誠”的堅守而不發(fā)生動搖??鬃诱f:“三軍可以奪帥也,匹夫不可以奪志也?!?《論語·子罕》)此處之“志”,即是“敬”義。也就是屬于人的性自體的“敬”,不應移易,不可動搖,不能被褫奪。

         

        孟子說:“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孟子·公孫丑上》)此所論與孔子的“不可以奪志”說實相呼應。人體為氣所充,是中國古代的一種哲學認知,先秦諸家均各有說?!独献印返谑拢骸皩庵氯?,能嬰兒乎?!薄肚f子·外篇·知北游》:“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薄盾髯印ね踔啤罚骸叭擞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备骷抑f義趣殊異,獨孟子的以“志”為“氣”之“帥”的斷判,益顯剛健有力,突出了“志”不為“氣”所移的旨歸。趙岐注云:“志,心所念慮也。氣,所以充滿形體為喜怒也。志帥氣而行之,度其可否也?!雹苴w注的意思,如無“志”的統(tǒng)領,則形體之氣,容易為喜怒情緒所左右,只有由“志”來統(tǒng)帥“氣”,才能知道所“行”的是非得失。故趙注又云:“志為至要之本,氣為其次?!雹萁寡杞狻睹献印芳摆w注最見功力,其引《論衡·無形篇》“形氣性,天也”⑥之說,然后寫道:“生之舍,生之充,生之制,生即性也。性情神志,皆不離乎氣,以其能別同異,明是非,則為志以帥乎氣。萬物皆有喜憎利害,而不能別同異,明是非,則第為物之性,而非人之性,僅為氣而已。故喜憎、利害、視聽、屈伸,皆氣也。骨肉,則形體也?!雹咭庵^,“喜憎利害”是為萬物共有的性質(zhì),只有“別同異,明是非”是人所區(qū)別于萬物的獨特之性,原因在于“人有志而物無志”,人能夠“志以帥乎氣”,因而使得“喜憎、利害、視聽、屈伸”種種情緒表現(xiàn),也就是使得“氣”,具有了可控的選擇方向。

         

        孟子在提出“以志帥氣”之后,繼而強調(diào),要“持其志,無暴其氣”。此處的“暴”為惑亂意,就是不要讓“氣”來亂其所為,所以需要“持其志”?!俺帧睘椤笆亍币猓磳Α爸尽币獔允囟粍訐u。孟子論大丈夫的品格,曰:“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所“不淫”“不移”“不屈”者,即“志”也。焦循解“志”,引毛奇齡說,將“志”與“心”聯(lián)系起來,云“但持其志,力求之本心,以直自守,而氣之在體,則第不虐戾而使之充周已耳。是不求于心者,謂之不持志”⑧。茲可見所謂“志”,實即心志。所不動搖者,是為心志也。馬一浮先生說:“心之所之謂之志?!本褪且3中闹镜莫毩⒑妥杂伞S终f:“何以持志?主敬而已矣?!瘪R先生又引小程子伊川的“涵養(yǎng)須用敬”的導示,提出伊川所言,即是“持志之謂”。并進而分疏道:“以率氣言,謂之主敬;以不遷言,謂之居敬;以守之有恒言,謂之持敬?!雹狁R先生可謂將“敬”之義理掘發(fā)無遺。何謂“敬”?馬先生明確給出結論:“敬”即“持志”之謂。倘予分疏,又有“主敬”“居敬”“持敬”的分別。“主敬”就是以“志”帥“氣”,是“志”為主,亦即“敬”為主?!熬泳础?,是不遷不移之意。“持敬”,則是堅守不變者也。

         

        孟子論何為大丈夫之義,還穿插著講了幾個故事。起因是他的學生陳代,對老師不去見諸侯感到不可理解,認為當時的諸侯,大可以稱霸,小可以稱王,見一見也許不無好處。況且有的記載不是說,“枉尺而直尋”亦不失為一種人生的態(tài)度。孟子不然其說,給弟子講了齊景公打獵,傳喚苑囿管理者虞人同往,而虞人不去的故事。此故事見于《左傳》昭公二十年,原文為:“十二月,齊侯田于沛,招虞人以弓,不進。公使執(zhí)之,辭曰:‘昔我先君之田也,旃以招大夫,弓以招士,皮冠以招虞人。臣不見皮冠,故不敢進。’乃舍之。仲尼曰:‘守道不如守官,君子韙之。’”⑩虞人拒不應召的理由,是齊侯沒有待之以禮。按已往田獵禮儀的規(guī)定,召喚大夫同往,需要用旗幟;召喚士同往,需要用弓;召喚虞人,需要賜之以皮冠。如今給虞人的是弓而不是皮冠,禮錯了對象,很是不敬。所以虞人寧可被抓被殺,也絕不屈己以應招。孟子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將招之以弓變成招之以旌,即以旗幟來召喚,同樣違背禮招,所以虞人拒之。孟子說:“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鄙w志士所追求的是“道”,勇士所維護的是“義”,他們所以堪當此稱號,是由于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即使葬身溝壑或被斬首,亦在所不辭。此即孔子所謂“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論語·衛(wèi)靈公》)之意。孟子在講了這個故事之后問道:“孔子奚取焉?”僅僅為了“利”就“枉尺而直尋”,孔、孟均所不取焉。虞人的精神所以值得贊賞,就在于他沒有屈己徇人,而維護了自己的尊嚴。

         

        為了進一步證明“志”不可“奪”這一價值理念的重要,孟子還講了另外一個故事。從前齊國的大夫王良是駕車的能手,因善御而名揚天下?!痘茨献印酚杏涊d云:“昔者王良、造父之御也,上車攝轡,馬為整齊而斂諧,投足調(diào)均,勞逸若一,心怡氣和,體便輕畢,安勞樂進,馳騖若滅,左右若鞭,周旋若環(huán)。”(11)可知其御道之高妙。一次晉國的卿相趙簡子,讓王良為他的寵幸者奚駕車去打獵,結果一無所獲。嬖奚怒而稱王良為“天下之賤工”。其實是王良按規(guī)范駕車,嬖奚因不懂射道,才無所獲。經(jīng)王良請于趙簡子,第二次又出行,他故意不按規(guī)范駕車,嬖奚一個早上就捕獲十只禽鳥。嬖奚又轉而贊王良是“天下之良工”。但當趙簡子讓王良專門為此奚執(zhí)御,王良一口回絕,說:“我不習慣為小人駕車?!泵献佑纱斯适碌贸鲆粋€看法,說道:“連御者都羞與射者比,即使捕獲的禽獸堆如小山,也不肯‘枉道而從彼’,這是為了什么呢?”孟子的結論是:“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12)也就是在道義與尊嚴面前,不能委屈遷就,不能打折扣。內(nèi)心的持志和持敬,是任何力量也無法使之改變的。屈己徇人與大丈夫的精神適相反對,為君子所不取。趙岐注“大丈夫”為“守道不回”(13),可謂正解。論者或云,當女子出嫁之時,母(有時也有父)送之于門,也頻頻告誡說:“往之女家,必敬必戒,無違夫子?!边@里使用的也是“敬”字,該如何解釋呢?孟子堅定地說:這不過是“以順為正”的“妾婦之道”而已(14),與大丈夫的“持志”何可同年而語。我們不要忘了前面援引的馬一浮先生的話,他可是說“持志”就是“持敬”呵。其實朱子也講過:“人之為事,必先立志以為本,志不立則不能為得事。雖能立志,茍不能居敬以持之,此心亦泛然而無主,悠悠終日,亦只是虛言。立志必須高出事物之表,而居敬則常存于事物之中,令此敬與事物皆不相違。言也須敬,動也須敬,坐也須敬,頃刻去他不得?!?15)此處的“茍不能居敬以持之”一語,力有萬鈞?!熬泳匆猿种?,就是“持敬”??梢娭熳右呀?jīng)把持敬和立志看作是一而二、二而一的精神旨歸。

         

        而小程子伊川對此一問題闡釋得尤為深在。他說:“學者先務,固在心志。”(16)而“心志”貴在專注不紛,也就是要“心有主”。怎樣才能做到“心有主”?伊川又說:“如何為主?敬而已矣。”(17)則“敬”是心之“主”的標識和護持。有“敬”在,心才能有“主”。如果無“敬”,則“主”已失卻,人的精神難免散漫無所歸處。伊川擔心我們不能通曉他的初意深心,于是進而設譬為說,從學理層面加以論述,寫道:

         

        有主則虛,虛謂邪不能入。無主則實,實謂物來奪之。今夫瓶罌,有水實內(nèi),則雖江海之浸,無所能入,安得不虛?無水于內(nèi),則停注之水,不可勝注,安得不實?大凡人心,不可二用,用于一事,則他事更不能入者,事為之主也。事為之主,尚無思慮紛擾之患,若主于敬,又焉有此患乎?所謂敬者,主一之謂敬。所謂一者,無適之謂一。(18)小程子此段論述的核心觀點,是為心志須要由“主于敬”來固定。而“敬”則是“主一”,則是“無適”,亦即不發(fā)生動搖。此即如《法句經(jīng)》所說:“譬如厚石,風不能移,君子意重,毀譽不傾。”(19)“意”就是“志”,即人的心志。此哲品偈語中,最重要的是“風不能移”四字,而尤以“不移”為句意的著力點。換一個說法,如果能夠做到心志專注于“一”,而不移不遷,即使遇到風雨如晦,狂風大作,也不動神色,不為之改變,就是“主敬”了。據(jù)記載,小程子伊川被貶涪州的時候,一次渡漢江,中途遭遇風浪,船有傾覆的危險,滿船的人不禁為之號哭,獨伊川“正襟安坐如?!?。到得岸邊,同船的一位老人問道:“當船危時,君正坐色甚莊,何也?”伊川回到說:“心存誠敬耳?!?20)茲可見一旦真正具有了“主于一”的誠敬精神,其能夠堅定人的心志,而使之不隨風隨浪隨勢所動,是為真實不虛。

         

         

        孔子說:“居處恭,執(zhí)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論語·子路》)伊川關于“主敬”的論說,與孔子之教是完全一致的?!皥?zhí)事敬”就是以“敬”為人事之本。馬一浮先生對此解釋道:“居處不恭,執(zhí)事不敬,與人不忠,則本心汩沒,萬事墮壞,安在其能致思窮理邪?故敬以攝心,則收斂向內(nèi),而攀緣馳騖之患可漸祛矣。敬以攝身,則百體從命,而威儀動作之度可無失矣。敬則此心常存,義理昭著;不敬則此心放失,私欲萌生。敬則氣之昏者可明,濁者可清。氣既清明,義理自顯,自心能為主宰。不敬則昏濁之氣輾轉增上,通體染汗,蔽于習俗,流于非僻而不自知,終為小人之歸而已矣。外貌斯須不莊不敬,則慢易之心入之;心中斯須不和不樂,則鄙詐之心入之。未有箕踞而心不慢者。視聽言動,一有非禮,即是不仁,可不念哉?今時學者通病,唯務向外求知,以多聞多見為事,以記覽雜博相高,以馳騁辯說為能,以批評攻難自貴,而不肯闕疑闕殆。此皆勝心私見,欲以矜名嘩眾,而不知其徇物忘己,墮于肆慢,戕賊自心。故其聞見之知愈多者,其發(fā)為肆慢亦愈甚,往而不返,不可救藥。茍挾是心以至,而欲其可與入理,可與立事,可與親師取友,進德修業(yè),此必不可得之數(shù)也?!?21)馬先生這番話,是1939年當復性書院在四川樂山開講之時,向來學諸生講示的,此一節(jié)的題目作“主敬為涵養(yǎng)之要”。當然所取資是二程和朱子的“主敬”說,但就中不無他自己的深切體悟。

         

        馬先生說:“今于諸生初來之日,特為抉示時人病根所在,務望各人自己勘驗,猛力省察,無使瘡疣在身,留為過患。須知敬’之一字,實為入德之門,此是圣賢血脈所系,人人自己本具。德性之知,元無欠少,不可囿于聞見之知遂以為足,而置德性之知任其隱覆,卻成自己孤負自己也?!庇终f:“圣人動容周旋莫不中禮,酬酢萬變而實無為,皆居敬之功也。常人‘憧憧往來,朋從爾思’,起滅不停,妄想為病,皆不敬之過也。”(22)接著又引小程子的話:“此正如破屋中御寇,東面一人來未逐得,西面又一人至矣,左右前后,驅逐不暇。蓋其四面空疏,盜固易入,無緣作得主定?!?23)馬先生認為伊川的比喻最為確切。盜寇所以能入,是由于內(nèi)中空虛,作不得主;如果“中有主”,則“外患自不能入”。

         

        馬先生引喻至此,直接道出題旨。他說:“主者何?敬也?!?24)蓋“敬”這個價值理念,毫無疑問應該成為生之為人的心中之“主”,有了“敬”這個心中之“主”,人就會不為外物所攝,變得無所畏懼,乃至御敵制寇亦有所不辭。所以馬一浮先生在歸結“敬”的學理價值時,不禁滿懷激情地寫道:“唯敬可以勝私,唯敬可以息妄。私欲盡則天理純?nèi)南t真心顯現(xiàn)。尊德性而道問學,必先以涵養(yǎng)為始基。及其成德,亦只是一敬,別無他道。故曰,敬也者,所以成始而成終也?!?25)

         

        “誠”是不間斷,“敬”也是不間斷?!罢\”間斷則不誠;“敬”間斷則失敬。所謂成始成終者,其義在此。馬一浮先生是將“敬”的價值理念提升至人的精神世界最高點的現(xiàn)代學者。

         

        二、“敬義立而德不孤”

         

        “敬”這個價值理念的重要,還表現(xiàn)在“六經(jīng)”的文本里面,“敬”字出現(xiàn)得非常集中。僅粗略統(tǒng)計,《詩經(jīng)》的敬字凡二十一見,《尚書》凡六十六見,《周禮》凡九見,《儀禮》凡十三見,《禮記》凡二百一十三見,《周易》凡八見,《左傳》凡一百十二見,《公羊傳》凡二見,《谷梁傳》凡十見。另《論語》二十一見,《孟子》四十三見,《孝經(jīng)》二十三見。可以說“敬”之一字,在殷周社會已成為慣用語詞,特別當涉及社會秩序和人倫關系,以及祭祀和禮儀的時候,常常有敬字出現(xiàn)。

         

        《周禮·天官冢宰第一》提出的馭民“八統(tǒng)”,第二統(tǒng)即為“敬故”(26);而對“群吏之治”的要求:“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27)其中“廉敬”居第三項?!渡袝び輹じ尢罩儭酚涊d,舜的高級顧問皋陶給大禹講述治理邦國必須遵循的九種德行,依次為:“寬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亂而敬,擾而毅,直而溫,簡而廉,剛而塞,強而義。”(28)是為“九德”。其第一德“寬而栗”,已有敬義在。至第四德“亂而敬”,則直言敬可以為治??追f達正義將第三德“愿而恭”和第四德連類作解,云:“有能治者,謂才高于人也,堪撥煩理劇者也。負才輕物,人之常性,故有治而能謹敬乃為德也?!浮浴А巍啤础?,恭在貌,敬在心。愿者遲鈍,外失于儀,故言恭以表貌。治者輕物,內(nèi)失于心,故稱敬以顯情。恭與敬,其事亦通,愿其貌恭而心敬也。”(29)可知“心敬”之義立,其作用有多大。后來皋陶還提出一條更為嚴峻的訓誡,曰:“達于上下,敬哉有土。”(30)按上古之義,有土即可為君,而前提則是執(zhí)敬立敬。如果不敬,則會受到天的懲罰。因此孔(穎達)氏之正義解釋說:“天所賞罰,達于上下,不避貴賤,故須敬哉?!?31)這是說,即使貴為君主,如果所行不德,也會受到災禍的報應,所以需要敬慎敬懼,一絲不茍。三復皋陶對禹所作的訓示,可以說在義理上將“敬”置于極為重要的位置。對此二孔(孔安國、孔穎達)之注疏掘發(fā)甚詳博,茲不具。

         

        特別引起我們注意的,是《易經(jīng)》對“敬”的價值倫理的凸顯。坤卦“文言”有云:“君子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32)試想“敬義立而德不孤”是何等重大的判斷。這是我們所能看到的對“敬”作為義理概念的最早表述?!拔难浴钡淖髡弑M管說法不一,但以筆者之見,即使不是孔子所作,時間也不會晚于戰(zhàn)國時期,而不大可能是漢人后來所加?!熬匆灾眱?nèi)”,突顯“敬”的精神內(nèi)涵的內(nèi)在性質(zhì),猶如“誠”為內(nèi)一樣。而“義以方外”,又如誠信之“誠”主內(nèi),“信”以行動見之于外一樣,“義”是在與外面世界的交往中始能見出。故孔子說:“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又說:“主忠信,徙義,崇德也?!?《論語·顏淵》)所謂“徙義”,就是以“義”為趨而可從者。而“敬”則是內(nèi)立之于內(nèi)的“直”道。直即正也?!熬匆灾眱?nèi)”意即“敬以正內(nèi)”。故孔氏《疏》云:“言君子用敬以直內(nèi),內(nèi)謂心也,用此恭敬以直內(nèi)理。義以方外者,用此義事,以方正外物。”孔疏又說:“‘敬以直內(nèi)’者,欲見正則能敬,故變‘正’為‘敬’也?!?33)而“敬義立”者,則為立敬即是立德之意。但敬不是一般的德,而是天地之正德。此正如伊川所說:“敬義夾持,直上達天德自此?!?34)做到了“身有敬義”,則邪不能侵,躁不能擾,“不習無不利”?!安涣暉o不利”是坤卦的《象辭》,王弼注云:“居中得正,極于地質(zhì)。任其自然,而物自生。不假修營,而功自成。故不習焉,而無不利。”(35)王氏此注可與其注《老子》第五章所說“天地任自然,無為無造”(36)合看?!安患傩逘I”不過是“無為無造”的互語。

         

        然則為何又說“敬義立而德不孤”?此“德不孤”三字是何所取義?伊川解釋說:“君子主敬以直其內(nèi),守義以方其外。敬立而內(nèi)直,義形而外方。義形于外,非在外也。敬義既立,其德盛矣,不期大而大矣,德不孤也?!?37)此則謂“德不孤”乃是狀德之盛大之意。因《易》坤卦爻辭六二有“直方大,不習無不利”的書寫。故伊川又說:“直、方大,孟子所謂至大至剛以直也?!?38)此是以“氣”說,即孟子之“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公孫丑上》)。孟子的以“志”帥“氣”的思想,前已略及。但須明了,亞圣對“氣”的作用亦不小覷,認為當“志一”的時候,“氣”會為之動,而當“氣一”的時候,氣也可以“動志”?!爸疽弧笔菍P闹轮荆瑹o有動搖。此正如焦循《孟子正義》所引證,《說文》壹部云:“壹,專一也。”《左傳》文公三年云:“與人之壹也”,注為“壹無二心”。焦循于是歸結說:“持其志使專一而不二,是為志一?!庇终f:“曾子‘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是志一也。”又引毛奇齡說:“且志亦不容不一者,不一則二三,安所持志?”(39)“志一”就是“主一”,故須“無適”、不二。這也就是“敬”這個價值理念的精義所在。但如果是“氣一”,將出現(xiàn)適得其反的情況,以至于“志”將被其所動。所以需要“養(yǎng)氣”,以使之不居于“一”的地位。毛奇齡說:“若氣一動志,則帥轉為卒所動,反常之道,故須善養(yǎng),使不一耳?!?40)其實孟子在講“以志帥氣”的時候,已經(jīng)提出了“志至焉,氣次焉”的問題,明確“氣”不能僭越而處于“一”的位置。

         

        然則如何才能使得“氣”不與“志”爭主,而自甘處于“次”的位置?這關涉到“集義”的問題。孟子“養(yǎng)氣說”的義理關鍵,在于“氣”需要與“義與道”相配合。此即孟子所說:“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41)趙岐、阮元、焦循諸家解“義”為仁義之“義”,“道”則為陰陽大道,實即天道。毛奇齡疏而通之曰:“配義與道,正分疏直養(yǎng)。無論氣配道義,道義配氣,總是氣之浩然者,借道義以充塞耳。無是者,是無道義?!?42)但須弄明白,可以與“氣”相配的道義,并非是外來戶,即不是悄悄地從外面“襲”取而來,而是與“浩然之氣”相雜而生。焦循引《方言》“雜,集也”之義,得出結論說:“古雜、集二字皆訓合。與義雜生即與義合生也。與義合生,是即配義與道而生也?!?43)孟子本文所謂浩然之氣“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其義理內(nèi)涵實在此,而不在彼。而“養(yǎng)”是當“生”之后,因為已經(jīng)配義而生,自然是“善養(yǎng)”了。如此這般養(yǎng)成的“氣”,由于是配以道義的集義所生,按孟子的說法,應該具有“至大至剛”的特點,因此與“持志”“持敬”“主敬”便不相奪,而是相合而共生了。

         

        職是之故,此種情況下所立之“敬義”,已經(jīng)是和仁義、天道“集義”所生所養(yǎng)者,可以“塞于天地之間”,舒之幎六合,卷之不盈握,足以成為人的立德之本。“立”這樣的“敬義”,實際上就是“立德”本身。而這種“德”是“集義”所生之德,不僅“至大至剛”,而且《易》坤卦爻辭的“直方大”亦不足以形容。試想,此“敬義”之立,“德”還能孤單嗎?孔子豈不言乎:“德不孤,必有鄰?!?《論語·里仁》)明代易家來氏知德深明此理,著論而言之曰:“如知其敬乃吾性之禮存諸心者,以此敬為之操持,必使此心廓然大公,而無一毫人欲之私,則不期直而自直矣。人事惟有私,所以不方。如知其義乃吾性之義見諸事者,以此義為之裁制,必使此事物來順應而無一毫人欲之私,則不期方而自方矣。德之偏者謂之孤,不孤則大矣。蓋敬之至者外必方,義之至者內(nèi)必直,不方不直,不足謂之敬義,是德之孤也。”又說:“今既有敬以涵義之體,又有義以達敬之用,則內(nèi)外夾持,表里互養(yǎng),日用之間,莫非天理之流行,德自充滿盛大而不孤矣。”(44)而伊川將此義又與“與物同”聯(lián)系起來,寫道:“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與物同矣,故曰敬義立而德不孤,推而放諸四海而準。”(45)伊川此論頗得《易》之精髓。蓋《易》以“同”為至理,故《易》的序卦有云:“與人同者,物必歸焉?!?46)“同”,乃能成其大,“異”,是自小也。

         

        “六經(jīng)”的“敬”義,不僅在能大、不孤、無不利,而且還在于“敬”可以減少失措,少出過錯,避免損失?!兑住酚诖死矶嘤信e證。《需》卦的象辭寫道:“需于泥,災在外也。自我致寇,敬慎不敗也。”(47)“需”有“須”意,即必須待而后之乃可。故朱子解云:“以乾遇坎,乾健坎險,以剛遇險,而不遽進以陷于險,待之義也?!?48)本來《需》是“光亨貞吉”之卦,“利涉大川”,縱然有險情,也不致陷而不拔,因此照樣可以剛健前行。問題是不能莽撞行事,需要備足相應的條件,方能確保無虞。最重要的條件是讓“信”占據(jù)中正的位置。所以《需》卦的卦辭開篇即云“有孚”?!版凇奔葱牛菫榻⑿湃沃x。伊川以“誠信充實于中,中實有孚”為解(49),恰切至極。反之,如果不能取信,則此卦的原本貞吉之兆,就不好預期了。具體說,還有種種特定情況,宜分別對待之。譬如“需于郊”,即身處曠遠之地所應采取的態(tài)度。地處曠遠,距險川尚有距離,正確的做法是恒常不變,以待時機。故“初九”爻辭曰:“需于郊,利用恒,無咎?!蓖蹂鲎⒃疲骸熬有柚畷r,最遠于難,能抑其進。以遠險待時,雖不應機,可以保常也。”(50)《需》卦的象辭也說:“需于郊,不犯難行也。利用,恒無咎,未失常也。”此處的“未失?!奔赐踝⒌摹翱梢员3!敝x,總之是利用時間,恒守以待之。而做到能待能守,其中必有敬義存焉。因為自性之“敬”,即是恒常自守,不驅不動之意象。

         

        至于“需于泥”,情境則比較危險。因為“泥”已近“川”,是未能恒守的結果,屬于地地道道的因冒進而“自我制寇”,怨不得別人。處此災患逼于眼前的險境,欲退不能,何所施焉?只有“持敬”可以延緩或消解危難。故《需》卦的象辭寫道:“自我致寇,敬慎不敗也?!绷硪环N情況是“入于穴”,“上六”爻辭給出的結論是:“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51)“上六”是陰爻,故擬之以“穴”。但“上六”已是《需》卦的終點,也即是險情解除的時候,那些守恒以待的乾陽們,主要是“初九”“九二”“九三”,經(jīng)過審時度勢,可以安全地挺進了。所以是不招自來。此種情形下,陰爻之“上六”,如果不想惹是生非,只好“敬”而待之了。伊川在《易傳》中寫道:“陰止于六,乃安其處,故為‘入于穴’。穴,所安也。安而既止,后者必至。不速之客三人,謂之下三陽。乾之三陽,非在下之物,需時而進也。需既極矣,故皆上進。不速,不促之而自來也。上六既需得其安處,群剛之來,茍不起忌疾忿競之心,至誠盡敬以待之,雖甚剛暴,豈有侵陵之理,故終吉也?!?52)此即《需》卦的象辭所說:“不速之客來,敬之終吉。雖不當位,而未至于大失也?!?53)又《離》卦之初九爻辭亦云:“履錯然,敬之無咎。”《離》卦主以柔為正,內(nèi)順外剛,方能亨而利貞。朱子認為“履錯然”是“志欲上進”(54),同于孔穎達的“將欲前進”之解。王輔嗣注則以“錯然”為“警慎之貌”(55)。都是將動須慎之意?!吧鳌闭吆?敬也?!奥腻e之敬”以此成為《易》理的名典。故《離》卦之象辭歸結為:“履錯之敬,以辟咎也?!?56)“履錯之敬”可以辟咎,就是敬而無失。

         

        茲可見“敬”之為義也大矣,不僅可以聚盛德而不孤,而且能夠將欲動而少咎,臨危難而不敗。難怪當子路問何謂君子的時候,孔子直接以“修己以敬”(《論語·憲問》)作答。而司馬牛發(fā)為感嘆,說“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子夏振振有詞地告訴他:“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論語·顏淵》)子夏所說,即《易》理之“敬義立而德不孤”。而“敬而無失”這句警言,便成為中華文化背景下的人生規(guī)范的道德典則。

         

         三、“禮者,敬而已矣”

         

        《荀子》“禮論篇”有一句無法不讓人格外關注的話:“孰知夫恭敬辭讓之所以養(yǎng)安也,孰知夫禮義文理之所以養(yǎng)情也?!?57)《史記·禮書》移錄了茍卿此篇的大部分文字,因此“恭敬辭讓”一語,赫然分明地出現(xiàn)在行文之中。荀、遷所說的“恭敬辭讓”,可以視作敬義的全提,茲可見“敬”這個價值理念,已經(jīng)不僅僅局限于士君子個人修為的范圍,還可以與家國天下的和諧安定聯(lián)系起來。因此《禮記》的“曲禮”精要地寫道:“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58)特地賦予“敬”以“安定辭”的義理換稱,對敬之為義的可以安民以致安定整個社會的深涵,作了突出到極致的彰顯。

         

         

        而所以如是,在于敬直接關乎禮。包括“六經(jīng)”在內(nèi)的早期經(jīng)典,對敬與禮的關系有眾多論述,汗牛充棟不足以形容?!抖Y記·哀公問》托孔子言直接標明斯義:“所以治禮,敬為大?!?59)《禮記·樂記》亦云:“莊敬恭順,禮之制也?!薄抖Y記·經(jīng)解》又說:“恭儉莊敬而不煩,則深于《禮》者也?!薄洞蟠鞫Y記》也引孔子的話說:“所以治禮,敬為大”、“不敬無禮,無禮不立?!?60)《墨子·經(jīng)上》的措辭更為直截了當:“禮,敬也?!?61)可見,禮的精神內(nèi)核實際上是敬,失卻敬的精神,禮便不成其為禮。此即所謂“無敬不成禮”是也。也就是孔子所說的:“居上不寬,為禮不敬,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論語·八佾》)離開了敬的禮儀,孔子認為便沒有什么看頭了。拜天和祭祖是中國古代的兩大禮儀,前者是朝廷的大禮,后者是家庭和家族的大禮。拜天即敬天,祭祖即“禘”或“祫”,是為“敬宗”之義。《禮記·大傳》寫道:“尊祖故敬宗,敬宗,尊祖之義也?!庇衷唬骸坝H親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廟嚴,宗廟嚴故重社稷,重社稷故愛百姓,愛百姓故刑罰中,刑罰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財用足,財用足故百志成,百志成故禮俗刑,禮俗刑然后樂。”(62)《詩·小弁》:“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币嗍撬沽x。禮為敬之施,敬為禮之魂。只有敬義立才能夠起到養(yǎng)安和安民的作用。故《孝經(jīng)》引孔子的話說:“教民親愛,莫善于孝。教民禮順,莫善于悌。移風易俗,莫善于樂。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禮者,敬而已矣?!?63)可謂直標全提,無縫無漏,禮與敬在義理上完全合一。為了讓人們清晰無誤地明了禮與敬的關系,孔子并進而闡釋說:“敬其父,則子悅;敬其兄,則弟悅;敬其君,則臣悅;敬一人,而千萬人悅。所敬者寡,而悅者眾,此之謂要道也?!?64)斯又將“敬”提升到“禮”的要道不二的地位。難怪《孝經(jīng)》此章以“廣要道章”立名。此章無疑是在揭示,敬義之立,可以使?jié)M家、滿朝廷、滿天下從君臣到父子到兄弟,無不歡悅舒暢,甚至由于對一人的“敬”,可以使千千萬萬人都歡悅起來。試想,家國天下能不因之而形成和諧安定的秩序嗎?“禮者,敬而已矣”是此章的點睛撮要,具有“一言以蔽之”的全體大用。蓋禮是人倫的規(guī)約,禮是社會的秩序,禮是文明的指標,家國天下文明秩序的建立,有待于人人之敬。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這是《左傳》里的話,見于成公十三年,出自劉康公的一段說辭。祀即祭祀,原典的上下文對祭祀與敬的關系有直接論述。事情的起因是晉侯要攻打秦國,派特使郤锜向魯成公借兵,但這位郤锜在行事的過程中,不夠恭敬有禮,因此遭到孟獻子的非議。孟獻子是魯成公的高級副手,遇有朝拜周王等重要事宜,每與之同行。該孟氏批評郤锜說:“禮,身之干也。敬,身之基也。郤子無基。且先君之嗣卿也,受命以求師,將社稷是衛(wèi),而惰,棄君命也。不亡何為?”(65)等于說郤氏的失禮不敬有負君命,無異于找死。因為在孟氏看來,禮的重要相當于人的軀干,而敬則是人的立身之地,失禮不敬將導致無以立足。何況這位特使郤锜是晉景公的上卿之子,現(xiàn)在又作景公的兒子晉厲公的上卿,是為“嗣卿”,地位不可謂不顯要。越是地位顯要的官員做事不敬,后果越嚴重。

         

        而當同年三月魯成公與晉侯朝拜周簡王,會同劉康公、成肅公準備一起伐秦的時候,成肅公在社廟接受祭品,也發(fā)生了失禮不敬的行為,這引起了劉康公的強烈不滿,大發(fā)議論說:“吾聞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yǎng)之以福,不能者敗以取禍。是故君子勤禮,小人盡力,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敬在養(yǎng)神,篤在守業(yè)。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zhí)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jié)也。今成子惰,棄其命矣,其不反乎。”(66)這段議論的名句便是“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值得注意的是,劉子以及前面孟氏對郤锜的批評,都把“敬”提到“禮”與“不禮”的原則高度?!叭帧奔窜娛滦袆樱稣鲿r“受脤”是“神之大節(jié)”,不敬的行為既不符合戎典,又有悖于祭禮?!办肱c戎”兩件國家大事,都因不敬而遭到破壞。事實上,《左傳》里有不少戰(zhàn)例,都是因為國與國之間的失禮不敬,而構成兵戎相見的導火索。例如桓公二年:“秋七月,杞侯來朝,不敬。杞侯歸,乃謀伐之?!蓖昃旁拢骸叭腓?,討不敬也。”宣公十二年,潘黨曰:“古者明王伐不敬,取其鯨鯢而封之,以為大戮,于是乎有京觀,以懲淫慝。”成公二年,“晉侯使鞏朔獻齊捷于周,王弗見,使單襄公辭焉,曰:‘蠻夷戎狄,不式王命,淫湎毀常,王命伐之,則有獻捷,王親受而勞之,所以懲不敬,勸有功也?!倍ü?,范獻子言于晉侯曰:“以君命越疆而使,未致使而私飲酒,不敬二君,不可不討也?!鄙w“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不僅“祀”與敬直接相關,“戎”也常常關乎是否有敬存焉。國與國之間交往中的失敬,極易導致交惡,以至走到極端,猶不思轉圜,忍無可忍,便只好兵戎相見,是為大不敬也。則敬為“安定辭”,小則可令人之身心安適,中則可使家庭和睦,大則可以安國安民,豈虛言哉,豈虛言哉!

         

        祭祀之禮所呈現(xiàn)的敬的精神,在中國文化背景下尤具有特殊的義涵。因為此一題義涉及中國文化對信仰問題如何判定的問題。換言之,在祭祀這個“國之大事”的問題上,是祭祀的對象重要,抑或是祭祀者在祭祀的時候,所采取的態(tài)度和懷抱的精神重要。照說應該是祭祀對象重要,所祭之對象如不重要,祭又何為?然而在中國文化的話語里,是又不然。的的確確是祭祀者所具有的“敬”的精神,比祭祀對象還要重要。《周禮·地官司徒第二》具列出如何對民須施以“十二教”,其第一教便是:“以祀禮教敬,則民不茍?!?67)《禮記·少儀》亦云:“賓客主恭,祭祀主敬?!?68)此處的“祭祀主敬”一語,可以說是對“祀”與“敬”的關系的最精要的概括。鄭玄注云:“恭在貌也,而敬又在心。”孔疏則說:“賓客輕,故主恭。祭祀重,故主敬?!?69)都是得義有見之言。敬和誠一樣,是需要“無為”的,其大忌是刻意地操持飾作?!抖Y記·祭統(tǒng)》說得好:“賢者之祭也,致其誠信與其忠敬,奉之以物,道之以禮,安之以樂,參之以時,明薦之而已矣,不求其為?!?70)忠敬和誠信是存在于內(nèi)心世界的精神性體,所謂“內(nèi)盡于己”者,不是著意而為的外在動作。因此最高的致祭境界,應該是本乎自然,“不求其為”。故《祭統(tǒng)》又說:“誠信之謂盡,盡之謂敬,敬盡然后可以事神明,此祭之道也?!?71)然則祭道之“敬”,以誠信之“盡”來標識,說明“敬”這個價值理念已經(jīng)超乎語詞環(huán)境,具有了絕對的性質(zhì)?!抖Y記·檀弓》的一句話,更可以說道出了此一題義的全部謎底。這句話是:“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72)幾乎將“敬”視為祭禮的全部義涵?!凹蓝Y”之禮,是由于存在祭祀對象而產(chǎn)生的,因而施禮的方式亦因對象的不同而有別。有祭祀對象,才有祭祀的禮儀?!抖Y記》的此篇卻說,“禮”不足尚不能算是祭禮的大問題,但如果“敬”不足,則是祭禮所絕對無法容忍者。我想這樣詮釋“祭禮與其敬不足而禮有余也,不若禮不足而敬有余也”這句話,應不致有誤。這句話,子路說是“聞諸夫子”,但《禮記》諸篇托孔子現(xiàn)身說法的事例多有,此處的引述是否即為孔子話語之所原出,似不好確指。

         

        但《論語·八佾》的“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一語,則真真切切地是出自孔子之口。此處,孔子等于對祭祀對象作了一個假設,即在祭祀的時候,要假設“神”是存在的,或者說是“在場”的。因為只有祭祀時相信“神”是“在場”的,祭祀的人才可能守持得住純潔的誠敬之心。反之一面祭祀,一面心里卻在懷疑“神”到底“在”還是不“在”,敬的精神便無以樹立了。顯然孔子強調(diào)的是“敬”這個價值理念在祭祀現(xiàn)場的發(fā)用,而未及其他。至于非祭祀情況下“神”是否依然存在的問題,孔子沒有回答,也不想回答。應該是兩種可能:一是“在”,一是不“在”。事實上孔子對“神”的存在與否,并不特別關心,這有他的眾多相關言論可證?!墩撜Z·述而》輯錄孔子的說話,有“子不語怪、力、亂、神”的記載。同一篇的另一條,還記載孔子說過:“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可謂知矣?!倍斢幸淮?,弟子直接向他請教如何事“鬼神”的時候,孔子近乎抬杠似地回答說:“未能事人,焉能事鬼?!?《論語·先進》)口氣顯得頗不耐煩。

         

        祭祀的時候,只是假定“神”是存在的,不祭祀的時候“神”存在不存在,不在追問探尋的范圍,這應該是孔子對待“神”的本然的態(tài)度。因此“神”在孔子眼里并沒有成為信仰的對象。試想,對信仰對象還能夠如此假設嗎?但對于祭祀者必須具有的敬的精神,孔子卻一點都不馬虎。他認為祭祀者的“敬”的主體價值,遠比對祭祀對象的斟詳要重要得多。這里不妨以《紅樓夢》中賈寶玉對祭祀的態(tài)度的兩個例證,再略作補充說明。

         

        第一例是《紅樓夢》第五十八回,回目作:“杏子陰假鳳泣虛凰,茜紗窗真情揆癡理?!睂戀Z府專事演戲的十二個女伶中的藕官,在大觀園燒紙錢去祭死去的菂官,原因是兩個人經(jīng)常飾演夫妻,故存一份同性相愛之情。寶玉得知個中緣由,不禁視為同調(diào),“又是歡喜,又是悲嘆,又稱奇道絕”。但又特地請芳官帶話給那個燒紙錢的藕官:

         

        以后斷不可燒紙錢。這紙錢原是后人異端,不是孔子遺訓。以后逢時按節(jié),只備一個爐,到日隨便焚香,一心誠虔,就可感格了。愚人原不知,無論神佛死人,必要分出等例,各式各例的。殊不知只一誠心二字為主。即值倉皇流離之日,雖連香亦無,隨便有土有草,只以潔凈,便可為祭,不獨死者享祭,便是神鬼也來享的。你瞧瞧我那案上,只設一爐,不論日期,時常焚香。他們皆不知原故,我心里卻各有所因。隨便有清茶便供一鐘荼,有新水就供一盞水,或有鮮花,或有鮮果,甚至葷羹腥菜,只要心誠意潔,便是佛也都可來享,所以說,只在敬,不在虛名。以后快命他不可再燒紙。賈寶玉雖然平時有“毀僧謗道”的言動,但對祭祀的事情卻極為嚴肅認真。他此番言論核心題旨,是關于祭者所應秉持的“誠心二字”,以及“心誠意潔”的態(tài)度,認為“一心誠虔,就可感格”。賈寶玉還說:“只在敬,不在虛名?!睙o非是反復強調(diào)誠敬而已。

         

        第二個例證是《紅樓夢》第七十八回,賈寶玉在晴雯蒙冤死后,撰寫《芙蓉誄》并為之祭奠。這一情節(jié),書中是這樣寫的:

         

        獨有寶玉一心凄楚,回至園中,猛然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鬟說晴雯作了芙蓉之神,不覺又喜歡起來,乃看著芙蓉嗟嘆了一會。忽又想起死后并未到靈前一祭,如今何不在芙蓉前一祭,豈不盡了禮,比俗人去靈前祭吊又更覺別致。想畢,便欲行禮。忽又止住道:“雖如此,亦不可太草率,也須得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毕肓艘幌?,“如今若學那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流奇異,于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況且古人有云:‘潢污行潦,蘋蘩蘊藻之賤,可以羞王公,薦鬼神。’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

         

        賈寶玉這段關于祭奠的心理獨自,也都是圍繞“誠敬”二字。而且對祭者如何誠敬有所提示,比如“衣冠整齊,奠儀周備,方為誠敬”。而提出祭奠之物,不在貴賤,是為祭禮勿奢之意,也是孔子思想。向被認為具有“反儒”思想的《紅樓》一書,卻在祭祀之道上為孔子提倡的思想正名背書,簡直是在宣講孔子的祭祀之道了。豈不異哉,豈不異哉!是呵,賈寶玉在第一個例證中不是同時還說,燒紙錢不是孔子遺訓,而是后人不明祭祀之理而走入的“異端”嗎。向被認為是“異端”的寶玉公子,也在反對“異端”了。問題不在于異端不異端,而是究竟何者為異端,何者是正理?《紅樓夢》作者一定自信地認為,他所闡釋的才是孔子的至理真道。

         

        要之,連作為經(jīng)典名著的稗史說部都可以出來證明,在孔子那里,敬已經(jīng)具有了可以超離對象的獨立的精神本體價值。

         

        四、“人道之極,莫過愛敬”

         

        孔子對“孝”的解釋,可為本文之立說提供別一角度的證詞?!墩撜Z·為政》記載,子游問什么是孝,孔子回答說:“今之孝者,是謂能養(yǎng)。至于犬馬,皆能有養(yǎng)。不敬,何以別乎?”這是將“敬”視作了孝的基本精神內(nèi)核。所以人們通常把子女對父母的孝,稱作孝敬,對尊長也往往以敬老稱。《孝經(jīng)》引孔子的話也說:“孝子之事親也,居則致其敬,養(yǎng)則致其樂,病則致其憂,喪則致其哀,祭則致其嚴?!?《紀孝行章》)“嚴”即敬也??芍掠H之道,要在一個“敬”字?!洞蟠鞫Y記》“哀公問于孔子”章,對事親與敬親問題做了更為詳盡的敘論。其引孔子之言曰:“昔三代明王之政,必敬其妻子也有道。妻也者,親之主也,敢不敬與。子也者,親之后也,敢不敬與?!?73)妻和子自是其親,但須敬而待之。所以如此,在于必如此方是“敬身”。伺謂“敬身”?孔子回答說:“君子言不過辭,動不過則,百姓不命而敬恭?!眲t言而有當,行不逾矩,即為敬身矣。“敬身”其實就是有地位有身份的人,垂范示典,以身作則,使百姓知所遵循。故此章接下去寫道:“君子無不敬也,敬身為大。身也者,親之枝也,敢不敬與?不能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傷其本,枝從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配以及配,君子行此三者,則愾乎天下矣?!?74)意謂敬身即是敬親,敬親就是回歸到敬的本體,能夠為此,便可以激勵天下之人。否則將由于事親而失敬,導致既傷親又傷本,結果親、本與枝俱亡,天下不復為天下了。茲可見事親之敬義,可謂惟斯為大。難怪《詩三百》亦三致斯義:“凡百君子,各敬爾身?!?《詩·小雅·節(jié)南山之什》)

         

        然則事親亦有愛乎?當然有?!缎⒔?jīng)》給出一特殊的語詞,曰“愛敬”?!缎⒔?jīng)》第二章引孔子的話寫道:“愛親者,不敢惡于人;敬親者,不敢慢于人。愛敬盡于事親,而德教加于百姓?!?75)第十八章又說:“生事愛敬,死事哀戚,生民之本盡矣,死生之義備矣,孝子之事親終矣?!?76)這是說,事親的敬和通常所謂敬,宜有分別。通常之敬,是守一不易,是志不被奪,是自性的莊嚴。事親之敬,則是在敬之中有愛存焉,也可以說,是在愛的感情里面含蘊有敬的精神。此種特有的愛敬,在事親的過程中表現(xiàn)得最為充分徹底,所以稱作“愛敬盡于事親”,而且認為是“盡”了“生民之本”。所謂“本”,其實就是敬的“體”。亦即劉邵的《人物志》所說的:“禮以敬為本,樂以愛為主。”

         

        《孝經(jīng)》是孔子的得意大弟子曾參所作,所敘以孔子之言為主,因此又有孔子口授而曾子為之錄之說。此說的依據(jù),一為《史記·仲尼弟子列傳》:“曾參少孔子四十六歲,孔子以為能通孝道者,故授之業(yè),作《孝經(jīng)》?!倍恰稘h書·藝文志》:“《孝經(jīng)》者,孔子為曾子陳孝道也?!毖灾忚?,應屬可信。注《孝經(jīng)》者先后有幾十家,早期的孔(安國)注、鄭(玄)疏頗受疵議,而韋昭、王肅、虞翻、劉邵諸家,鮮有異詞?!缎⒔?jīng)》傳播史的大事件,是唐玄宗的御撰《孝經(jīng)注》的誕生。與此同時,儒臣元行沖受命為御注撰《孝經(jīng)疏義》,注疏同時行世,影響甚大。到了宋真宗時期,又有邢祭酒咼奉詔撰寫《孝經(jīng)正義》三卷。阮元主持的《十三經(jīng)注疏》所收的《孝經(jīng)》,即為李注、邢疏本。我講這些,一是想說明《孝經(jīng)》的重要,二是想說明在為《孝經(jīng)》作注疏的各家中,劉邵是不可輕視的人物。劉邵是三國時期魏國人,字孔才,曾為魏文帝曹丕輯《皇覽》一書,類似群經(jīng)選粹類編,非博極群書不能為此。他還著有《律略論》《樂論》等著作。當然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他的奇書《人物志》。正是在《人物志》一書中,這位《孝經(jīng)》專家前無古人地提出在我看來真正是中國思想史的經(jīng)典名句:

         

        蓋人道之極,莫過愛敬。是故《孝經(jīng)》以愛為至德,以敬為要道。視“愛敬”為“人道之極”,我認為這是中國古代哲人對人的情性的極為深刻入微的觀察,也是對人的性體與人倫所作的一次具有形上意味的義理概括。只此一點,劉邵其人便足以不朽,其所著《人物志》便足以不朽。《人物志》還說:“人情之質(zhì),有愛敬之誠,則與道德同體,動獲人心,而道無不通也?!币嗉磹劬纯梢苑Q作人情的本質(zhì),或作為人情本質(zhì)的必然組成,與人倫道德同體同構,以情感人,常常收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包括理亦能通,道亦相融。此無他,蓋由于人性是自然生成,如同劉邵之自注所說:“方在哺乳,愛敬生矣?!倍菚_篇,作者開宗明義已經(jīng)揭明:“蓋人物之本,出乎性情?!笨梢哉J為這是劉邵“愛敬說”的義理根據(jù)。

         

        愛敬雖系一單獨的語詞,但愛與敬亦各有取義。只是就作為親情倫理的愛敬而言,愛與敬是一體而不能分離。《禮記·哀公問第二十七》載孔子答哀公之問而言之曰:“古之為政,愛人為大。所以治愛人,禮為大。所以治禮,敬為大。敬之至矣,大昏為大,大昏至矣。大昏既至,冕而親迎,親之也。親之也者,親之也。是故,君子興敬為親,舍敬是遺親也。弗愛不親,弗敬不正。愛與敬,其政之本與?!?77)《大戴禮》此篇個別文字有異,全篇內(nèi)容基本相同。要之,愛、親、禮、敬是此段文字的關鍵詞?!爸味Y,敬為大”,前引甚夥,敘論亦詳,此不多具。斯為何又說“敬之至矣,大昏為大”?古寫昏、婚相同,婚指婦家,事涉男女之合。故當哀公不解而追詢時,孔子回答說:“天地不合,萬物不生。大昏,萬世之嗣也?!鄙w男女之合關乎子孫傳衍,況上述語境所言之婚,固是國君和諸侯之婚,禮須冕服親迎,豈不大哉,豈不大哉?;橐鲆喾Q婚媾,其肌膚交合之意甚為明顯。陰陽合,肌膚交,是為親。親則有愛生矣。愛而無盡,不知所之,至有變生不測發(fā)生。故愛須有敬提導,方能夠得以升華。愛而無敬,易致淫邪。愛而有敬,能得其正。本來是愛由親生,升華后的愛又返歸為親。亦愛亦親亦禮亦敬,是為愛的至境,是為天地之合。以此《禮記》有“君子興敬為親,舍敬是遺親”的說法,有“弗愛不親,弗敬不正”的斷判,以至于將“愛與敬”歸結為“政之本”,其誰曰不然歟。

         

        “愛敬”作為中國文化的一個獨立的價值理念,愛與敬之兩造是一體而不能分離者。愛而無敬固然不能成其為正愛,敬而無愛更是既遺其愛而又遺其親,將直接導致不仁。仁是愛心之施于他人,故樊遲問仁,孔子的回答直截了當,曰“愛人”(《論語·顏淵》)。孟子也說:“仁者愛人?!彼稳逯芏仡U亦云:“愛曰仁?!?78)反之如不能愛人,也就是不仁了。這里不妨以《紅樓夢》中寶玉、黛玉、寶釵幾個人物之間的關系,作為愛敬釋義的例子,以為參證。《紅樓夢》中寶玉和黛玉兩位主人公之間,自是青春兒女的愛情關系,但開始一段時間,他們主要表現(xiàn)為親密親厚,愛情的因素朦朧而不明確。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之后,兩人進入了實質(zhì)性的愛情境界,并不時有因忘情而“動手動腳”的肢體接觸。但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飛燕泣殘紅”的美艷悲凄的場面,使熱烈的寶黛愛情為之一轉,而走向詩意的升華。這表現(xiàn)在當聽完了黛玉《葬花吟》的悲泣吟唱,寶玉的感受是:“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wǎng),使可解釋這段悲傷?!彼篂橛墒浪椎膼矍樯A到詩意的愛情的特筆。所謂詩意的愛情的標志,是在愛與情之中注入了敬的成分?!都t樓夢》中的寶玉之于黛玉,不僅有愛,而且有敬。初相遇就有敬,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寶黛愛情中的敬的成分越來越增多,直到最后愛敬交并,難解難分,形成愛敬。而寶玉對寶釵的態(tài)度,則是由開始的敬大于愛,到漸漸的有敬無愛,再到后來的愛敬全消。至于寶釵對寶玉的態(tài)度,由于所追求在婚姻本身,故敬和愛都不曾有真實的表現(xiàn)。但寶玉對寶釵的有敬無愛,并未走向不仁,因為寶玉本身除了愛情的追求,還有泛愛眾生的思想取向,故寶玉始終是個仁者,而與不仁絕緣。寶釵則不可避免地走向了不仁。你看她對金釧之死的態(tài)度,始而勸王夫人不要在意此事,不過多給幾件衣服就打發(fā)了;繼而說金釧本不是要跳井自盡,而是想到井里面去住住也是有的。此話一出,就是典型的不仁了。無愛則不仁,《紅樓夢》里的寶姑娘,是為不仁的顯例。

         

        愛敬既是家族親情倫理的歸約指向,又是婚姻與愛情升華后的道德境界。古人以相敬如賓來形容夫婦之間相處的雍容和洽,其題義就是因此而來。故朱子有言曰:“凡禮有本有文,自其施于家者言之,則名分之守,愛敬之實,其本也?!庇终f:“大抵謹名分、崇愛敬以為之本。”(79)此是認為愛敬是家禮之本。而《禮記·文王世子》則寫道:“圣人之記事也,慮之以大,愛之以敬,行之以禮,修之以孝養(yǎng),紀之以義,終之以仁。是故古之人一舉事,而眾皆知其德之備也?!?80)斯可見愛敬在古代德論系統(tǒng)中所占之位置。

         

        五、“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

         

        “六經(jīng)”以及孔孟諸子的著作中所陳之敬義,可謂車載斗量,不可勝數(shù)。但對“敬”之為義的系統(tǒng)闡述,還是首推宋儒的義理分梳。先秦兩漢的思想家,特別是《易經(jīng)》、《詩經(jīng)》、《禮記》、《孝經(jīng)》以及《論語》等原典宏撰,事實上把“敬”這個價值理念視作了社會人倫乃至生之為人的基本精神價值取向,也可以說已經(jīng)進入了中華文化的信仰之維。看來宋儒深悟此理此道,周(敦頤)、張(載)、二程(程顥、程頤)、朱(熹)諸子,直承先儒,大張旗鼓地提出了“主敬”的學說。宋儒的集大成者朱子說:“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頃刻間斷。”(81)又說:“‘敬’之一字,真圣門之綱領,存養(yǎng)之要法。一主乎此,更無內(nèi)外精粗之間?!?82)可知朱子事實上將“敬”之立義置放到了儒家義理的至高無上的地位。

         

        但宋儒中首倡“敬”義的是程顥、程頤,特別是小程子伊川把敬義發(fā)揮得最為系統(tǒng)完善?!爸饕恢^敬”(83)就是小程子首次提出來的。下面讓我們看看二程子圍繞敬義此外都有一些什么樣的相關論說,茲以中華書局1981年版《二程集》的編輯次序,逐一選錄其比較典要的案例(以下隨正文注出頁碼)。

         

        1.圣賢論天德,蓋謂自家元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若無所污壞,即當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壞,即敬以治之,使復如舊。(第1頁)

         

        2.“必有事”者,主養(yǎng)氣而言,故必主于敬。(第12頁)

         

        3.學者不必遠求,近取諸身,只明人理,敬而已矣,便是約處。(第20頁)

         

        4.“思無邪”,“無不敬”,只此二句,循而行之,安得有差?有差者,皆由不敬不正也。(第20頁)

         

        5.謂敬為和樂則不可,然敬須和樂,只是中心沒事也。(第31頁)

         

        6.敬而無失,便是“喜怒哀樂未發(fā)之謂中”也。敬不可謂之中,但敬而無失,即所以中也。(第44頁)

         

        7.執(zhí)事須是敬,又不可矜持太過。(第61頁)

         

         

        8.忘敬而后,無不敬。(第66頁)

         

        9.入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第66頁)

         

        10.君子之遇事,無巨細,一于敬而已。簡細故以自崇,非敬也;飾私智以為奇,非敬也。要之,無敢慢而已。(第73頁)

         

        11.敬義夾持,直上達天德自此。(第78頁)

         

        12.圣人修己以敬,以安百姓,篤恭而天下平。惟上下一于恭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四靈何有不至。此體信達順之道,聰明睿智皆由是出。(第80頁)

         

        13.發(fā)于外者謂之恭,有諸中者謂之敬。(第92頁)

         

        14.“天地設位而易行乎其中”,只是敬也。敬則無間斷,體物而不可遺者,誠敬而已矣,不誠則無物也。(第118頁)

         

        15.敬勝百邪。(第119頁)

         

        16.操約者,敬而已矣。(第126頁)

         

        17.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顏子之不惰者,敬也。(第127頁)

         

        18.天地之間,亭亭當當,直上直下之正理,出則不是,唯敬而無失最盡。(第132頁)

         

        19.敬即便是禮,無己可克。(第132頁)

         

        20.“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只是敬也。敬則是不私之說也。才不敬,便私欲萬端害于仁。(第153頁)

         

        21.有人旁邊作事,己不見,而只聞人說善言者,為敬其心也,故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主于一也。主于內(nèi)則外不入,敬便心虛故也。(第154頁)

         

        22.敬則自虛靜,不可把虛靜喚做敬。居敬則自然行簡。若居簡而行簡,卻是不簡,只是所居者已剩一簡字。(第157頁)

         

        23.人心不能不交感萬物,亦難為使之不思慮。若欲免此,唯是心有主。如何為主?敬而已矣。有主則虛,虛謂邪不能入。無主則實,實謂物來奪之。(第168-169頁)

         

        24.嚴威儼恪,非敬之道,但致敬須自此入。(第170頁)

         

        25.“舜孳孳為善”,若未接物,如何為善?只是主于敬,便是為善也。(第170頁)

         

         

        26.敬是持己,恭是接人。與人恭而有禮,言接人當如此也。近世淺薄,以相歡狎為相與,以無圭角為相歡愛,如此者安能久?若要久,須是恭敬。君臣朋友,皆當以敬為主也。(第184頁)

         

        27.問:“‘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狡湮闯鲩T、未使民時,如何?”曰:“此‘儼若思’之時也。當出門時,其敬如此,未出門時可知也。且見乎外者,出乎中者也。使民出門者,事也。非因是事上方有此敬,蓋素敬也。如人接物以誠,人皆曰誠人,蓋是素來誠,非因接物而始有此誠也。儼然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其中自有個敬處。雖曰無狀,敬自可見?!?第184-185頁)(84)

         

        28.敬是閑邪之道。閑邪存其誠,雖是兩事,然亦只是一事。(第185頁)

         

        29.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第188頁)

         

        30.才說靜,便入于釋氏之說也。不用靜字,只用敬字。(第189頁)

         

        31.學者須恭敬,但不可令拘迫,拘迫則難久矣。(第191頁)

         

        32.昔呂與叔嘗問為思慮紛擾,某答以但為心無主,若主于敬,則自然不紛擾。(第191頁)

         

        33.學者莫若且先理會得敬,能敬則自知此矣。(第202頁)

         

        34.敬只是持己之道,義便知有是有非。順理而行,是為義也◆若只守一個敬,不知集義,卻是都無事也。(第206頁)

         

        35.君子無不敬,如有心去藐他人,便不是也。(第255頁)

         

        36.居敬則自然簡?!熬雍喍泻啞?,則似乎簡矣,然乃所以不簡。蓋先有心于簡,則多卻一簡矣。居敬則心中無物,是乃簡也。(第294頁)

         

        37.教人者,養(yǎng)其善心而惡自消;治民者,導之敬讓而爭自息。(第411頁)

         

        38.敬有甚形影?只收斂身心便是主一。且如人到神祠中致敬時,其心收斂,更著不得毫發(fā)事,非主一而何?(第433頁)

         

        39.大抵與近習處久,熟則生褻慢,與賢士大夫處久,熟則生愛敬。此所以養(yǎng)成圣德,為宗社生靈之福。(第538頁)

         

        40.禮主于敬,喪主乎哀。(第1137頁)

         

        41.“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比酥痪脛t敬衰,久而能敬,所以為善與人交也。(第1140頁)

         

        42.純于敬,則己與理一,無可克者,無可復者。(第1171頁)

         

        43.敬則無間斷,文王之純?nèi)绱恕?第1174頁)

         

        44.敬而無失,所以中也。凡事事物物皆有自然之中,若俟人為布置,則不中矣。(第1177頁)

         

        45.敬則虛靜。而虛靜非敬也。(第1179頁)

         

        46.一不敬,則私欲萬端生焉。害仁,此為大。(第1179頁)

         

        47.無不敬者,對越上帝之道也。(第1179頁)

         

        48.識道以智為先,入道以敬為本。(第1183頁)

         

        49.敬為學之大要。(第1184頁)

         

        50.敬,所以涵養(yǎng)也。(第1188頁)

         

        51.敬,所以持守也。(第1188頁)

         

        52.入德必自敬始,故容貌必恭也,言語必謹也。(第1194頁)

         

        53.當大震懼,能自安而不失者,惟誠敬而已。(第1227頁)

         

        54.有為不善于我之側而我不見,有言善事于我之側而我聞之者,敬也,心主于一也。(第1255頁)

         

        55.一心之謂敬,盡心之謂忠,存之于中之謂孚,見之于事之謂信。(第1256頁)

         

        56.上下一于敬,則天地自位,萬物自育,氣無不和,四靈何所不至。此圣人修己以安百姓之道也。(第1271頁)

         

        以上只是二程子論敬的語要選錄,遠非其論述的全部。要之在包括宋儒在內(nèi)的中國思想文化史上,對敬義的闡述與分梳,以二程子的著論最具學理的系統(tǒng)性。首要者自是明確提出了“主敬”的概念,而且三復其義,一再申論,強調(diào)敬是“內(nèi)”,是“中”,是心中所立之主。因此主敬亦即“主一”,主一就是不之二不之三,不之上不之下,不之東不之西。

         

        對于敬義既立的功能相,二程子也作了具體厘定:一是敬為入道之本,即所以集虛也,蓋集虛是“道”的特征;二是“入德必自敬始”;三是“敬”為進學之“大要”;四是“敬”可以“勝百邪”,人的德性污損,可以通過立敬來加以修補。質(zhì)而言之,“敬”即是“圣人修己以安百姓之道”。當然此一思想并非程子的創(chuàng)發(fā)之見,而是來源于《禮記·曲禮》的“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安民哉”一語。“敬”對于進德、入道、為學的作用,二程子最有名的話是:“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庇终f:“人道莫如敬,未有能致知而不在敬者。”這兩句話的義理旨歸向為后世儒者所尊奉。故朱熹特別加以提撕,說程先生說的“涵養(yǎng)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是“最切要”(85)的論斷。

         

        程子關于“素敬”的提法亦不失孤明先發(fā)之見?!墩撜Z》記載,孔子的弟子仲弓一次請教老師,到底應該怎樣理解“仁”?孔子回答是:“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論語·顏淵》)給出的分支項類甚多,歷來都以“敬恕”為解,是為得義。分而言之,當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恕”,“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是為“敬”。倡導主敬學說的程子自然不會放過孔門論學的這一案例,也以之為題與弟子們討論。不料一位弟子提出問題說:那么沒有出門、未使民的時候,情形又如何呢?”程子回答道:

         

        此“儼若思”之時也。當出門時,其敬如此,未出門時可知也。且見乎外者,出乎中者也。使民出門者,事也。非因是事上方有此敬,蓋素敬也。如人接物以誠,人皆曰誠人,蓋是素來誠,非因接物而始有此誠也。儼然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其中自有個敬處。雖曰無狀,敬自可見。(86)程子的回答可謂機智之至,如同正中下懷,反而深化了對敬義的詮解。蓋“敬”跟‘‘誠”一樣,都應該是不間斷的,絕非此一時敬,彼一時不敬,或此事上敬,他事上卻又不敬。因此程子以“儼若思”回應弟子之問,可謂睿智而高明。妙的是他以“素敬”、“素誠”兩個人們不常聞見的概念出之,無異是對敬義學理闡述的一種發(fā)明。朱子頗贊賞程子的回答,寫道:“敬未嘗間斷也。且如應接賓客,敬便在應接上;賓客去后,敬又在這里。若厭苦賓客,而為之心煩,此卻是自撓亂,非所渭敬也。故程子說:‘學到專一時方好?!w專一,則有事無事皆是如此。程子此段,這一句是緊要處?!?87)又說:“二先生所論‘敬’字,須該貫動靜看。方其無事而存主不懈者,固敬也,及其酬酢不亂者,亦敬也?!?88)《禮記·曲禮》“毋不敬”的思想貫穿于程、朱敬義論的始終。

         

        這里還涉及“敬”“靜”的分別問題。因為周子敦頤在講“誠”時,同時也講“靜”,佛氏、老氏也都講“靜”。然則“敬”與“靜”如何分別?二程子一則說:“才說靜,便入于釋氏之說也。不用靜字,只用敬字?!倍t說:“敬則虛靜,而虛靜非敬也?!边@一區(qū)分十分重要,使人明了“敬”不是靜坐禪修之道,而是人的自我精神的莊嚴覺照。朱熹在此一問題上不像程子那樣決絕,他并不排斥作為功夫的靜坐所起的斂心養(yǎng)性的作用,但對敬、靜的區(qū)分也是很嚴格的。當?shù)茏影l(fā)為疑問,說人總是“靜時少,動時多”,很容易發(fā)生“撓亂”,此種情況該如何處置?此問顯然有以“靜”為“敬”的嫌疑。朱子在回答說:“如何都靜得?有事須著應。人在世間,未有無事時節(jié)。要無事,除是死也。自早至暮,有許多事。不成說事多撓亂,我且去靜坐。敬不是如此。若事至前,而自家卻要主靜,頑然不應,便是心都死了。無事時敬在里面,有事時敬在事上?!?89)“敬”、“靜”的分別,在朱子那里是嚴格的,回答是嚴厲的。要之,“敬”不是靜,不是靜止不動,而恰好是要體現(xiàn)在視聽言動之中。“敬”不是外加的,而是自生自存的心中事中之“主”。此正如朱子所說:“今所謂持敬,不是將個‘敬’字做個好物事樣塞放懷里,只要胸中常有此意,而無其名耳?!?90)馬一浮豈不云乎,包括誠敬在內(nèi)的各種理念,其實也只是“名言”而已,真正化為一心,融入自我的精神主體,有此名無此名一也。

         

        朱子特別強調(diào)“敬”須在“事”上見出。因此將《易·坤·文言》的“君子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解釋為以“敬”來立定腳跟,見于物事是“義”。因此提出了“敬”的“死”、“活”問題。他說:“敬有死敬,有活敬。若只守著主一之敬,遇事不濟之以義,辨其是非,則不活。若熟后,敬便有義,義便有敬。靜則察其敬與不敬,動則察其義與不義。”(91)如果要想保持敬、義的統(tǒng)一,則需要“敬、義夾持”,合動靜一體來看。此說創(chuàng)自程子,原文為:“敬、義夾持,直上達天德自此。”(92)《易》教“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合其德,自是天德。故朱子說:“敬義挾持,循環(huán)無端,則內(nèi)外透徹?!?93)

         

        另一與此相關的是話題是“居敬”與“行簡”問題。題義本諸孔門師弟子論學議政??鬃右淮握f,弟子仲弓具備當官作宰的條件。仲弓因此聯(lián)想到桑伯子這個人,問此人做官做得怎么樣。孔子說做得不錯,因為他施政臨民尚簡,不折騰百姓。仲弓于是發(fā)為感想,若有所悟地說道:“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論語·雍也》)為官需要敬恕,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故孔子只講“行簡”,省略了“居敬”。仲弓的感想等于補充上了敬的立義。但同時也提出,如果沒有敬立定腳跟,而是“居簡而行簡”,未免“簡”得太過分了吧??鬃訉Φ茏拥倪@一看法表示贊許,說仲弓講的是對的。程子和朱子疏論敬義,勢必關涉此一經(jīng)典話題。程子的看法是:“居敬則自然簡?!?94)理由是,當一個人達到了“居敬”的境界,已是“心中無物”,所以自然就簡而不繁了。如果是“居簡”,無異于在“行簡”之外又多出了一個“簡”,其結果就不是“簡”而是繁了。

         

        程子之說就其突出敬義而言自有其道理。但朱子則認為,居敬和行簡是兩件工夫,按之人群世相,居敬而不能行簡者有之,行簡而不能居敬者亦有之。故朱子申論說:“居敬固是心虛,心虛固能理明。推著去,固是如此。然如何會居敬了,便自得他理明?更有幾多工夫在。若如此說,則居敬行簡底,又那(哪)里得來?如此,則子桑伯子大故是個居敬之人矣。世間有那居敬而所行不簡。如上蔡說,呂進伯是個好人,極至誠,只是煩擾。便是請客,也須臨時兩三番換食次,又自有這般人。又有不能居敬,而所行卻簡易者,每事不能勞攘得,只從簡徑處行。如曹參之治齊,專尚清靜,及至為相,每日酣飲不事事,隔墻小吏酣歌叫呼,參亦酣飲歌呼以應之,何有于居敬耶。據(jù)仲弓之言,自是兩事,須子細看始得?!?95)茲可知朱子為學對理則物事探究之細,幾乎到了毫發(fā)不遺的地步。亦見出程朱對敬之為義的知行兩造是何等重視。

         

        朱熹是二程“主敬說”的熱烈呼應者,其文章書信以及平日講話論學,未嘗離開此一“敬”字。就言談話語的體量而言,朱子論敬的篇幅實在程子之上,對程子主敬說的提出給予極高的評價。此處且舉數(shù)例,以見朱子的高情至理。例一是,朱子認為“敬”是程子的一項發(fā)明。當然是就觀念的學理分梳而言,而非此前不曾有敬義提出。朱子寫道:“圣賢言語,大約似乎不同,然未始不貫。只如夫子言非禮勿視聽言動,‘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言忠信,行篤敬’,這是一副當說話。到孟子又卻說‘求放心’、‘存心養(yǎng)性’。《大學》則又有所謂格物,致知,正心,誠意。至程先生又專一發(fā)明一個‘敬’字?!?96)把敬義學理發(fā)掘的發(fā)明權直截歸于程顥程頤兄弟。為避免誤會,朱子同時說明,此一“敬”字并非往圣前賢不曾使用過,但已往任何學者都沒有程子看得重。因為為學要有一個“大要”,所以程子推出一個“敬”字,學者如果能將“敬”字收斂在自我的身心,“放在模匣子里面,不走作了”,逐事逐物的道理方能看得清(97)。又說:“伊川只說個‘敬’字,教人只就這‘敬’字上捱去,庶幾執(zhí)捉得定,有個下手處?!?98)隨后又強調(diào):“程先生所以有功于后學者,最是‘敬’之一字有力?!?99)后來還說:“程先生云‘主一之謂敬’,此理又深?!?100)上述所舉這些例證均見諸《朱子語類》。

         

        朱子在與各學人的通信中,也每以敬義為言,對程子主敬說稱美不已。其《答何叔京》云:“二先生拈出‘敬’之一字,真圣學之綱領,存養(yǎng)之要法。一主乎此,更無內(nèi)外精粗之間,固非謂但制之于外則無事于存也。”(101)在《答胡廣仲》的信里,又說:“近來覺得‘敬’之一字,真圣學始終之要,向來之論,謂必先致其知然后有以用力于此,疑若未安。”(102)其《答董叔重》書亦云:“動靜、始終,不越‘敬’之一字而已。近方見得伊洛拈出此字,真是圣學真的要妙功夫。學者只于此處著實用功,則不患不至圣賢之域矣?!?103)而《答石子重》的信函,又感慨而言:“‘敬’字之說,深契鄙懷?!?104)《語類》論“持守”斯又言:“程先生所以有功于后學者,最是‘敬’之一字有力?!?105)大程子明道生于宋仁宗天圣十年(1032),小程子伊川生于比明道小一歲,生于宋仁宗明道二年(1033);而朱熹則生于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比二程子晚了一個世紀。對朱子而言,二程自是先賢。但朱子對二程子敬義學說的看重,固不僅是由于輩分之先后,而是學理上的相承與相合。程子的學說義理,可以說主要是由朱子來提撕、闡釋、傳布和弘揚的。所以思想史上向來程朱并稱。而關于敬的思想,在二程學說中又占有中心的位置。故朱子格外看重,反復討論,述之又述,闡之又闡,使得此學的學理幾無剩義。

         

        朱子對敬義學說不乏比程子更進一步的理解和創(chuàng)獲,只不過在先賢面前他謙虛審慎而不愿僭先,總是處處將程子放在前面。下面,筆者輯錄二十條朱子論敬的精要語錄(所引《朱子語類》,隨正文注出頁碼),以明程朱二子如何學理相通,而在具體分梳時又多有同中見異和異中見同之處。

         

        1.敬是不放肆底意思,誠是不欺妄底意思。(第103頁)

         

        2.敬不可謂之中,但敬而無失便是中。(第117頁)

         

        3.敬不須言仁,敬則仁在其中矣。(第122頁)

         

        4.持敬是窮理之本。(第150頁)

         

        5.致知、敬、克己,此三事,以一家譬之,敬是守門戶之人,克己則是拒盜,致知卻是去推察自家與外來底事。(第151頁)

         

        6.如今看圣賢千言萬語,大事小事,莫不本于敬。(第206頁)

         

        7.人之心性,敬則常存,不敬則不存。(第210頁)

         

        8.“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第210頁)

         

        9.“敬”之一字,真圣門之綱領,存養(yǎng)之要法。一主乎此,更無內(nèi)外精粗之間。(第210頁)

         

        10.人能存得敬,則吾心湛然,天理粲然,無一分著力處,亦無一分不著力處。(第210頁)

         

        11.敬要回頭看,義要向前看。(第216頁)

         

        12.自心而言,則心為體,敬和為用;以敬對和而言,則敬為體,和為用。(第519頁)

         

        13.敬是立己之本。(第1740頁)

         

        14.仁則心之道,而敬則心之貞也。(106)

         

        15.是知圣門之學別無要妙,徹頭徹尾,只是個“敬”字而已。(107)

         

        16.其所謂“敬”,又無其他玄妙奇特,止是教人每事習個專一而已,都無許多閑說話也。(108)

         

        17.“敬”之一字,萬善根本,涵養(yǎng)省察、格物致知種種功夫皆從此出,方有據(jù)依。(109)

         

        18.讀書固不可廢,然亦須以主敬立志為先。(110)

         

        19.蓋圣賢之學,徹頭徹尾,只是一“敬”字。致知者,以敬而致之也;力行者,以敬而行之也。(111)

         

        20.嘗謂“敬”之一字乃圣學始終之要,未知者非敬無以知,已知者非敬無以守。(112)

         

        上述朱子的二十條論敬語要,雖只是大海中的一瓢飲而已,亦可見出其所蘊含的諸多義理創(chuàng)獲和新出之精彩判斷。顯然朱子把敬義提撕得比程子還要置于更高的層級。試想,“‘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敬’之一字,真圣門之綱領”,“‘敬’之一字乃圣學始終之要”,“‘敬’之一字,萬善根本”,“敬是立己之本”等等,都是何等重大的判斷。

         

        而且朱子極為重視六經(jīng)原典對敬義的論述。二程子的主敬學說他固然給予高度評價,許為一項學理發(fā)明,但亦不時提醒:“如堯舜,也終始是一個敬。”并舉《尚書·堯典》開篇一段:“曰若稽古,帝堯曰:放勛,欽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讓,光被四表,格于上下?!?113)二孔(孔安國、孔穎達)之傳、疏,皆以“敬”義來解“欽”字。故朱子說:“‘欽明文思’,頌堯之德,四個字獨將這個‘敬’做擗初頭。”(114)又說:“堯是初頭出治第一個圣人。《尚書·堯典》是第一篇典籍,說堯之德,都未下別字,‘欽’是第一個字。如今看圣賢千言萬語,大事小事,莫不本于敬?!?115)還說:“如湯之‘圣敬日躋’,文王‘小心翼翼’之類,皆是,只是他便與敬為一?!?116)而當他知道有人對程子的敬義論不以為然,認為往圣并沒有單獨說敬,如果有的話,也只是在敬親、敬君、敬長的情況下,方使用“敬”字,朱子對此斥之為“全不成說話”,反駁道:“圣人說‘修己以敬’,曰‘敬而無失’,曰‘圣敬日躋’,何嘗不單獨說來。若說有君、有親、有長時用敬,則無君親、無長之時,將不敬乎?都不思量,只是信口胡說?!?117)此可見朱子對敬義的持守是何等牢固而不可動搖。也可以說,他是以敬的精神來守持敬義的理性的圣潔。

         

        然而要真正做到以“主一無適”的精神守持敬義,也就是居敬、持敬,對學者而言,亦并非易事。朱子何等樣人,但他自稱有時不免有躁妄之病。他在寫給何叔京的信里寫道:“躁妄之病,在賢者豈有是哉?顧熹則方患于此,未能自克,豈故以是相警切耶?佩服之余,嘗竊思之:所以有此病者,殆居敬之功有所未至,故心不能宰物、氣有以動志而致然耳。若使主一不二,臨事接物之際真心現(xiàn)前,卓然而不可亂,則又安有此患哉?”(118)茲可見朱子的自省精神何其深誠乃爾。事實上,終朱子之一生,其明誠主敬的精神歸旨從未有所少忽,而對敬義的提撕與闡論,比程子亦有過之而無不及。

         

        蓋程顥、程頤和朱熹共建的主敬學說,使得儒家思想的信仰層面在學理上得到了系統(tǒng)的深化和補充,此固是思理之現(xiàn)實,亦歷史之跡蹤也。

         

        注釋:

         

        (1)《河南程氏遺書》卷第十一,《二程集》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27頁。

        (2) 《河南程氏粹言》,《二程集》下冊,第1170頁。

        (3)《河南程氏遺書》卷第二十四,《二程集》上冊,第315頁。

        (4) 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96頁。

        (5) 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第196頁。

        (6)  黃暉:《論衡校釋》,第一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65頁。

        (7) 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第196頁。

        (8) 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第197頁。

        (9) 馬一浮:《復性書院學規(guī)》,《馬一浮集》第一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08頁。

        (10)《春秋左傳正義》下,《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400頁。

        (11)《淮南子·覽冥訓》,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203頁。

        (12)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第411-415頁。

        (13)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第419頁。

        (14)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第417頁。

        (15)《朱子語類》(王星賢注解)第二冊,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19頁。

        (16)《河南程氏遺書》卷第十五,《二程集》上冊,第168頁。

        (17)《河南程氏遺書》卷第十五,《二程集》上冊,第169頁。

        (18)《河南程氏遺書》卷第十五,《二程集》上冊,第169頁。

        (19)《法句經(jīng)》卷上,明哲品第十四,金陵刻經(jīng)處本,第十六頁。

        (20)《河南程氏外書》卷第十二,《二程集》上冊,第423頁。

        (21)馬一?。骸稄托詴簩W規(guī)》,《馬一浮集》第一冊,第109-110頁。

        (22)馬一?。骸稄托詴簩W規(guī)》,《馬一浮集》第一冊,第110頁。

        (23)《河南程氏遺書》卷一,《二程集》上冊,第8頁。

        (24)馬一?。骸稄托詴簩W規(guī)》,《馬一浮集》第一冊,第110頁。

        (25)馬一?。骸稄托詴簩W規(guī)》,《馬一浮集》第一冊,第110頁。

        (26)《周禮注疏》上冊,《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31頁。

        (27)《周禮注疏》上冊,《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60頁。

        (28)《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104頁。

        (29)《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105頁。

        (30)《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110頁。

        (31)《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110頁。

        (32)王弼注、樓宇烈校釋:《周易注校釋》,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14頁。

        (33)《周易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31-32頁。

        (34)《河南程氏遺書》卷一,《二程集》上冊,第78頁。

        (35)王弼注、樓宇烈校釋:《周易注校釋》,第13頁。

        (36)王弼:《老子道德經(jīng)注》,《王弼集校釋》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頁。

        (37)程頤:《周易程氏傳》卷第一,《二程集》下冊,第712頁。

        (38)程頤:《周易程氏傳》卷第一,《二程集》下冊,第708頁。

        (39)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第198頁。

        (40)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第198頁。

        (41)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第200頁。

        (42)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第201頁。

        (43)焦循著,沈文倬點校,《孟子正義》上冊,第202頁。

        (44)來知德:《周易集注》上冊,北京:九州出版社2012年版,第143頁。

        (45)《二程粹言》,《二程集》下冊,第1174頁。

        (46)王弼注、樓宇烈校釋:《周易注校釋》,第262頁。

        (47)王弼注、樓宇烈校釋:《周易注校釋》,第26頁。

        (48)朱熹:《周易本義》,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56頁。

        (49)程頤:《周易程氏傳》,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1頁。

        (50)王弼注、樓宇烈校釋:《周易注校釋》,第26頁。

        (51)王弼注、樓宇烈校釋:《周易注校釋》,第26頁。

        (52)程頤:《周易程氏傳》,第34-35頁。

        (53)王弼注、樓宇烈校釋:《周易注校釋》,第27頁。

        (54)朱熹撰:《周易本義》,第125頁。

        (55)王弼注、樓宇烈校釋:《周易注校釋》,第115頁。

        (56)王弼注、樓宇烈校釋:《周易注校釋》,第115頁。

        (57)《荀子·禮論》,王先謙:《荀子集解》,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340頁。

        (58)孫希旦:《禮記集解》,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頁。本稿引《禮記》原文均本此著。

        (59)孫希旦:《禮記集解》,下冊,第1260頁。

        (60)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4、134頁。

        (61)《墨子·經(jīng)上》,吳毓江:《墨子校注》上冊,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461頁。

        (62)孫希旦:《禮記集解》,中冊,第914、917頁。

        (63)《孝經(jīng)·廣要道章》,《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42-45頁。

        (64)《孝經(jīng)·廣要道章》,《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44頁。

        (65)《春秋左傳集解》第二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721頁。

        (66)《春秋左傳集解》第二冊,第721-722頁。

        (67)《周禮注疏》上冊,《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246頁。

        (68)孫希旦:《禮記集解》中冊,第943頁。

        (69)《禮記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1038頁。

        (70)孫希旦:《禮記集解》下冊,第1237頁。

        (71)孫希旦:《禮記集解》下冊,第1238頁。

        (72)孫希旦:《禮記集解》上冊,第202頁。系子路援引孔子之說,故首句云“吾聞諸夫子”。

        (73)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第15頁。

        (74)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第15頁。

        (75)《孝經(jīng)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5頁。

        (76)《孝經(jīng)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61頁。

        (77)孫希旦:《禮記集解》下冊,第1260頁。

        (78)周敦頤:《通書》,《周敦頤集》,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6頁。

        (79)朱熹:《家禮序》,《朱熹集》第七冊,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3940頁。

        (80)孫希旦:《禮記集解》中冊,第579頁。

        (81)《朱子語類》第一冊,第210頁。

        (82)《朱子語類》第一冊,第210頁。

        (83)《二程集》上冊,第169頁。

        (84)《二程集》上冊,第184-185頁。

        (85)《朱子語類》卷第一百一十八,第七冊,第2855頁。

         (86)《二程集》上冊,第184-185頁。

         (87)《朱子語類》卷第十二,第一冊,第213頁。

        (88)《答廖子晦》,《朱熹集》卷四十五,第四冊,第2161頁。

        (89)《朱子語類》卷第十二,第一冊,第212-213頁。

        (90)《朱子語類》卷第十二,第一冊,第212頁。

        (91)《朱子語類》卷第十二,第一冊,第216頁。

        (92)《二程集》上冊,第78頁。

        (93)《朱子語類》卷第十二,第一冊,第216頁。

        (94)《二程集》上冊,第294頁。

        (95)《朱子語類》卷第三十,第三冊,第762-763頁。

        (96)《朱子語類》卷第十二,第一冊,第207頁。

        (97)《朱子語類》卷第十二,第一冊,第208頁。

        (98)《朱子語類》卷第十二,第一冊,第209頁。

        (99)《朱子語類》卷第十二,第一冊,第210頁。

        (100)《朱子語類》卷第十八,第二冊,第403頁。

        (101)《答何叔京》,《朱熹集》卷四十,第四冊,第1880頁。

        (102)《答胡廣仲》,《朱熹集》卷四十二,第四冊,第1945頁。

        (103)《答董叔重》,《朱熹集》卷五十一,第五冊,第2476頁。

        (104)《答石子重》,《朱熹集》卷四十二,第四冊,第1981頁。

        (105)《朱子語類》卷第十二,第一冊,第210頁。

        (106)《答張欽夫》,《朱熹集》卷三十二,第三冊,第1404頁。

        (107)《答程允夫》,《朱熹集》卷四十一,第四冊,第1922頁。

        (108)《答呂子約》,《朱熹集》卷四十八,第四冊,第2345頁。

        (109)《答潘公叔》,《朱熹集》卷五十,第五冊,第2437頁。

        (110)《答鄭仲禮》,《朱熹集》卷五十,第五冊,第2445頁。

        (111)《答程正思》,《朱熹集》卷五十,第五冊,第2450頁。

        (112)《答符舜功》,《朱熹集》卷五十五,第2790頁。

        (113)《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標點本,第25頁。

        (114)《朱子語類》卷第七,第一冊,第126頁。

        (115)《朱子語類》卷第七,第一冊,第206頁。

        (116)《朱子語類》卷第七,第一冊,第208頁。

        (117)《朱子語類》卷第十二,第一冊,第207-208頁。

        (118)《答何叔京》,《朱熹集》卷四十,第四冊,第1849頁。

         

        責任編輯:柳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