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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秉元作者簡介:鄧秉元,原名鄧志峰,男,西元一九七四年生,吉林農(nóng)安人。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主要研究領(lǐng)域為中國經(jīng)學、經(jīng)學史、思想史,著有《新文化運動百年祭》《王學與晚明師道復興運動(增訂本)》等。 |
顏氏之儒抉隱
作者:鄧秉元(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來源:《新經(jīng)學》第12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年12月)
顏回是孔子最好的弟子,一向被視為德行科之首,并以安貧樂道的形象長存在歷史之中。與政事、言語、文學諸科分別偏重事功和學問不同,德行科儒者更多地表現(xiàn)為修行者或哲人。所謂“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論語·里仁》),倘以此相衡量,顏回的境界無疑是弟子中最高的,所以孔子說:
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余則日月至焉而已。(《論語·雍也》)
也正是因此,在德行科后學那里,冉伯牛、閔子騫、顏淵被視作孔子的“具體而微”,而子游、子夏、子張不過“各得其一體”(《孟子·公孫丑上》)。換言之,顏回就像一個未完成的孔子,只要工夫具足,便可以優(yōu)入圣域。借用《周易》的卦象,便是一陽來復。在講解《復卦·初九》的時候,孔子說:
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也。
《易》曰:“不遠復,無祗悔,元吉?!保ā吨芤住は缔o下》)
不遠復,也就是不違于復。在這個意義上,顏回代表著孔門的復性之學,位列理學興起之后的孔廟四配之首。顏回之所以在元明清時代被尊為“復圣”,并不是偶然的。
唐宋以降,經(jīng)學內(nèi)部發(fā)生心性論轉(zhuǎn)向,通過顏曾思孟重塑的理學道統(tǒng),成為理解孔門儒學的基本線索。盡管這一譜系與早期經(jīng)學的發(fā)展大體并不相違,但總的來說主要是基于孟子學立場的道統(tǒng)追溯,無論在學術(shù)史還是在思想史意義上仍然存在探討的余地。譬如孟子雖然在學術(shù)上追步顏回、曾子與子思,并在事實上成為德行科的集大成者;但也曾直言:“予非孔子徒也,予私淑諸人也。”(《孟子·離婁下》)這里的“孔子徒”,顯然當指與孔子有直接師承、且以魯?shù)貫橹行牡膶W者群。而與孔子具有兩世師友之誼的顏、曾二氏,無疑應是這一群體的中心人物。這表明,身為鄒人的孟子最初未必拜在子思門下,太史公說他“受業(yè)子思之門人”(《史記·孟子荀卿列傳》),或許只是在戰(zhàn)國后期思孟并稱的背景下所作的猜測而已。[1]歷史上,許多宗派式的學術(shù)群體,常常會因新生力量的加入而異軍突起,孟子對于孔門的意義,或許也當作如是觀。
孔子去世之后,不少弟子廬墓三年,子貢甚至廬墓六載,此后便或因入仕、或因傳學,逐漸星散四方。但不管怎樣,七十子之間相互來往依然密切,不僅魯?shù)赝T如此,即便遠在晉國的子夏,由于“哭其子而喪其明”(《禮記·檀弓上》),曾子還曾前往吊唁;另如原憲隱居不仕,“蓬戶不完”(《莊子·讓王》),子貢也會登門拜訪。類似的例子不勝枚舉。這一期間也曾發(fā)生過子游、子夏、子張欲奉有子為宗主的事件,甚至如子夏等也曾邀集同門,一起編訂“仲尼微言”,[2]大概就是《論語》的前身。類似事件可以視作七十子試圖統(tǒng)一或維系孔門的努力。但總的來說,孔門弟子在學術(shù)上仍然漸行漸遠,并不斷發(fā)生分化,這就是韓非子所謂“儒分為八”的大致情形:
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韓非子·顯學》)
八家之中,子張、孟氏、漆雕氏、孫氏之儒所指尚屬明確,[3]其余四派較多爭議。如子思同時是孔子高弟原憲及裔孫孔伋之字,二人皆有弟子傳諸后世;[4]而言、顏可以互用,所以有學者認為顏氏之儒也可能指言偃(子游),[5]盡管這一猜測可能性極小,但畢竟也是異說。從本文的視角來看,不妨把韓非子的觀點暫時懸置,根據(jù)孔門弟子的實際影響,對戰(zhàn)國初年孔門的分化作出估計。以子路、顏回、子貢在孔門的影響力,孔子卒后是否本來就應該存在子路、顏回、子貢之儒?譬如作為春秋末期“舊法世傳之史”的現(xiàn)實形態(tài),子路之儒不僅存在,而且極可能便是墨者的前身。[6]而就目前史料來看,無論顏回去世前是否已經(jīng)具有門人,[7]似乎都無法否認顏氏之儒的存在。關(guān)鍵的問題反而是,倒底應該如何在歷史情境中指認顏氏之儒?這就需要理解這些儒者的共同歸趨。晚近以來,不少學者把莊子也納入顏氏之儒的行列,不妨一并加以考察。
一、《論語》中的顏氏之學
討論顏回學術(shù)的基點還是應該訴諸《論語》。最近幾十年來,隨著簡帛文獻大量出土,已經(jīng)可以看到戰(zhàn)國文獻的原生形態(tài)。疑古意識因之退潮,許多原來判定為偽作或不甚可信的文獻,如《孔子家語》、《孔叢子》、《說苑》、《韓詩外傳》等,重新受到重視。有些學者甚至認為《家語》等文獻的史料價值可能超過《論語》,《論語》被視為在七十子后學諸多文獻基礎(chǔ)上重新編輯的結(jié)果。
關(guān)于《論語》的具體編纂過程,目前固然存在不少疑難,但與《孔子家語》等著作相比,《論語》依然更為可靠。這是因為,《論語》盡管大體成于曾子門人之手,但畢竟還是尊重有子的地位,而有子是子張、子游、子夏(甚至可能包括子路、子貢之儒)共同認可的對象;這表明《論語》的編訂乃是孔門共同認定的結(jié)果。即便此前各派皆有不少對孔子與弟子言論的記載,也需要經(jīng)過共同承認。在這種承認過程中,或許會為了表述的理想化而稍作剪裁,但不同記載中可能存在的誤解,或者倉促之間言辭及義理上的不周延之處,顯然也能得到修正。從這個角度來說,《論語》即便不全是原始文獻,卻反而是學理上最接近孔子遺教的文獻。相比其他文獻,《論語》之所以讀來更加渾樸、從容,除了因為時代較早之外,也因為經(jīng)過七十子及早期門人的集體修訂。劉歆所謂“仲尼歿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移讓太常博士書》),研究孔子學說,必須尊重七十子共傳的大義。與佛滅度后佛經(jīng)的共同結(jié)集一樣,七十子的共同編訂(也就是“傳”),乃是《論語》被視作經(jīng)典的根本原因。從經(jīng)學的角度而言,即便孔子本人在不同時空下的具體言論,也需經(jīng)過成熟期的義理修正,才能真正成為經(jīng)典。
1.孔子眼中的顏回
如前所述,顏回的學術(shù)在總體上屬于孔門復性之學。顏曾思孟雖同屬德行科,大本可以相通,但學術(shù)各有偏至。曾子長于孝道和禮學,此即曾子的“合內(nèi)外之道”;子思則直接契入“淵淵其淵,浩浩其天”,發(fā)揮孔子的中庸之道;孟子拈出心性合一、仁知一體的精神結(jié)構(gòu),知言養(yǎng)氣,內(nèi)圣外王,集德行科之大成。相比之下,顏回的學術(shù)略嫌質(zhì)樸,更接近孔門心性之學的原生形態(tài)。
一般來說,春秋時期盡管禮樂崩壞,但與戰(zhàn)國相比,禮樂不僅依然存在,而且在現(xiàn)實中甚至有日益繁瑣的趨勢。此即《莊子·天下》所謂以詩書禮樂為中心的“鄒魯之士、紳先生之學”??鬃又詷O力反對此輩鄉(xiāng)愿,恰是因為鄉(xiāng)愿固然能做到行禮如儀,但卻失去精神的大本,這是孔門師弟探討“禮之本”的背景所在: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保ā墩撜Z·八佾》)
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
簡言之,在孔子那里,真正的禮樂是在行禮的同時要在心上做工夫,這就是仁。而真正的學,便是求仁之學?!墩撜Z》中孔子從不吝嗇對顏回的贊美,其中最關(guān)鍵的一點便是因其好學:
子謂子貢曰:“女與回也孰愈?”對曰:“賜也何敢望回?回也聞一以知十,賜也聞一以知二?!弊釉唬骸案ト缫?,吾與女弗如也。”(《論語·公冶長》)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論語·雍也》)
季康子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則亡?!保ā墩撜Z·先進》)
顏回的性格雖然內(nèi)斂,但卻自有一種堅韌??鬃釉f他“強于行義,弱于受諫”(《孔子家語·六本》),前一句是說他勇于行義,后一句則意味著從善如流、[8]“過則勿憚改”(《論語·學而》)。有時孔子甚至認為顏回過于用功了:
子曰:“語之而不惰者,其回也與?”(《論語·子罕》)
子謂顏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保ā墩撜Z·子罕》)
假如用《周易》作比,顏回的好學其實是乾卦上九的亢龍之象?!段难浴吩唬?span lang="EN-US">
亢之為言也,知進而不知退,知存而不知亡,知得而不知喪。其唯圣人乎!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唯圣人乎!
或許正是因為用功太過,盡管顏回很快達到“其心三月不違仁”的境界,簞食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但二十九歲便“發(fā)盡白”(《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年屆不惑即不幸夭亡。
一般來說,顏回作為學生,當然得益于老師的造就;但反過來說,顏回的出現(xiàn),又何嘗不是孔子的幸運。誠如《莊子·大宗師》所言:“夫道,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鳖伝氐摹奥勔恢憋@然并非知識性的學問,而是關(guān)于道的真正領(lǐng)會。而這一點似乎正是孔子早年弟子所欠缺的。在早年弟子中,如小孔子四歲的秦商,可能是他兒時的玩伴;[9]小他九歲的子路,盡管終身追隨夫子,但在學術(shù)上卻并沒有隨著孔子而改其夙志;另如琴張與曾點,作為狂簡派的代表,大概與子路一樣未變初衷。小孔子六歲的顏回之父顏路事跡不詳,但看他在顏回死后直接要求孔子用己車為之作槨,便知他和孔子之間關(guān)系極為親密。依禮,“年長以倍,則父事之;十年以長,則兄事之;五年以長,則肩隨之”(《禮記·曲禮上》)。諸人盡管對孔子事以師禮,但卻遠非晚年弟子那樣亦步亦趨,孔子在諸人心目中,更像可以兄事之的長者。[10]
明白這一點,也就知道顏回的“不違如愚”倒底意味著什么。所謂孔門四科,盡管并非宋儒胡瑗那樣,真的分科設教,但卻在事實上皆是孔子所長。來學的弟子最初也未必皆有高遠的理想,子張學“干祿”,樊遲問種田、種菜,教冉有軍事,教子貢說話,希望他“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論語·子路》),等等,皆是孔門教育的常態(tài)。和普通的職業(yè)教育不同,孔子不希望弟子為專業(yè)所限,而是以大人君子相期:
君子謀道不謀食。耕也,餒在其中也;學也,祿在其中也。君子憂道不憂貧。(《論語·衛(wèi)靈公》)
子曰:“君子不器?!保ā墩撜Z·為政》)
賢如政事科的冉有,盡管有兩位族兄伯牛、仲弓為表率,尚明確說“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論語·雍也》),顯然并不以孔子的志向為然。相反,由于性情上的投契,顏回則很快領(lǐng)悟了老師學術(shù)的精神所在:
顏淵喟然嘆曰:“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保ā墩撜Z·子罕》)
而孔子則說,“回也非助我者也,于吾言無所不說”(《論語·先進》),誠所謂言若有憾,心實喜之??鬃右簧鷹珬劐?,周游求仕,“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詩經(jīng)·黍離》)理解他的自然也有,如石門監(jiān)者,說他“知其不可而為之”;如楚狂接輿,惋惜他墮入泥涂,“鳳兮鳳兮,何德之衰也”!但不明就里之人,則譏諷他“知津”(《論語·微子》)、“為佞”(《論語·憲問》);[11]甚至親近如子路,對他見南子,也會生疑,直到立誓方肯罷休。只有面對顏回,孔子才會生出知音同調(diào)之感: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保ā墩撜Z·述而》)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論語·雍也》)
據(jù)說孔子門下曾經(jīng)“三盈三虛”(《論衡·講瑞》),戰(zhàn)國后期以降不少記載把原因歸諸少正卯,于是孔子殺少正卯,便簡直成為報復對手的典型。這一做派顯然與孔子畢生的理想及行跡不符,所以自然遭到后世學者的懷疑。但假如考慮到孔門弟子早期來學的實際目的與孔子教學理念之間所存在的巨大鴻溝,那么“三盈三虛”倒是可能的。[12]孔子雖說弟子三千,但七十弟子之外,大多不過授業(yè)解惑,所謂“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嘗無誨焉”(《論語·述而》)而已,還到不了傳道的程度。許多時候,正是由于有顏回這樣杰出弟子的拳拳服膺,才讓那些不夠理解的學生也能堅定信心??鬃佣蛴陉惒讨H,及門弟子難免生疑,子路甚至以為孔子德行不夠,招致天譴;[13]子貢則希望孔子放低身段,“盍少貶焉”;惟有顏回,堅持“不容然后見君子”(《孔子家語·在厄》、《史記·孔子世家》),與孔子所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論語·衛(wèi)靈公》),在精神上可以相通。顏回去世,“孔子哭之慟,曰:‘自吾有回,門人日益親?!保ā犊鬃蛹艺Z·七十二弟子解》)所謂“門人日益親”,并非一些學者所說,因為顏回善于處理同門關(guān)系;而是只有顏回,能夠砥柱中流,維護同門對孔子境界的信心。
孔子五十以后積極入世,但似乎從未讓顏回出仕,這未必是因為顏回不諳行政,可能與德行科儒者不欲出仕有關(guān),這一點后文還有詳述。當然,也可能孔子希望他有機會大用。孔子曾言,“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論語·陽貨》)盡管歷代對此解釋不一,但戰(zhàn)國秦漢卻一直流傳著孔子有機會胙土分茅的傳說。其中齊景公、楚昭王欲封孔子之事,甚至被太史公采入《孔子世家》。兩件事雖然未必屬實,但就后一事件中楚令尹子西反對的理由來說,所謂“王之使使諸侯有如子貢者乎”、“王之輔相有如顏回者乎”、“王之將率有如子路者乎”、“王之官尹有如宰予者乎”,表明顏回才堪輔相的名聲早已流傳。也正是因此,《孔子家語》中孔子讓子路、子貢、顏回“各言爾志”的記載,或許便是“空穴來風,未必無因”的。顏回說:
回聞薰蕕不同器而藏,堯桀不共國而治,以其類異也。回愿得明王圣主輔相之,敷其五教,道之以禮樂,使民城郭不修,溝池不越,鑄劍戟以為農(nóng)器,放牛馬于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zhàn)斗之患。(《孔子家語·致思》)
文中的顏回也是扣緊“得明王圣主輔相之”。盡管這一材料未必屬實,但在刻畫人物性情方面,仍然含有某種真實。而且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志向頗為高遠,隱含無為而治之意。所謂“敷其五教”,更是大舜命契為司徒時所言。[14]從這個意義上說,德行科儒者并非不關(guān)心政治,但更為關(guān)注的是政本,而不是吏事,這是其與政事科的區(qū)別所在。須知在孔子那里,政與事是明顯有別的: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弊釉唬骸捌涫乱?。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保ā墩撜Z·子路》)
換言之,政事科弟子所長的是政治的大經(jīng)大法,而非具體的管理技術(shù)。這是古人真正意義上的“君人南面之術(shù)”:[15]
離也者,明也,萬物皆相見,南方之卦也,圣人南面而聽天下,向明而治,蓋取諸此也。(《周易·說卦》)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論語·雍也》)
顏淵問為邦。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冉雍,也就是仲弓,與自己的兄長冉耕(字伯牛)都是德行科的代表人物??上礁昧藧杭玻鬃哟蟾型葱模骸八谷艘捕兴辜惨?,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成為知命之學的一個例證。二子雖出身寒微,[16]但卻是人中麟鳳,所以孔子對仲弓說:
犁牛之子骍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舍諸?(《論語·雍也》)
“骍且角”是說有資格作為獻祭神明的犧牲,這是對具體生命的最大肯定。結(jié)合上文孔子告顏淵“為邦”的具體表述,所謂“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皆是三代政治原則的核心,而“樂則韶舞”則是以虞舜的政治為歸宿,[17]這是孔子最高的政治理想。虞夏商周四代本來便是貫穿《尚書》的基本結(jié)構(gòu),而大舜的政治原則即是“無為而治”: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子曰:“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拱)之?!保ā墩撜Z·為政》)
即此可知,孔子心目中真正的“君人南面之術(shù)”便是無為而治,這同時也是“為政以德”的真正內(nèi)涵。后世以具體道德理解此德者,可以休矣??鬃铀谠S仲弓和顏淵的,皆在于此。
孔子當然也有和仲弓就行政技術(shù)方面的討論,如《論語·子路》有云: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痹唬骸把芍t才而舉之?”子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
此文亦見于上博簡《仲弓篇》而加詳,當如一些學者推測,《論語》此章可能是在《仲弓篇》基礎(chǔ)上修改的。不僅如此,《仲弓篇》還仔細討論應該以“道(導)民興德”為“民務”,而具體辦法便是重視祭、喪與行,后者大概是為民表率之意。文中還希望仲弓能夠糾正季氏之邪心,這就是做孟子后來所說的能“格君心之非”的大人,那顯然是希望他以師道自任。至于《孔子家語·刑政》記載孔子的刑德并用之論,即便真是孔子對仲弓所言,也不過是管理技術(shù)而已,并非德行科學術(shù)的精髓。最近一些學者,把這一文本作為理解仲弓的基調(diào),[18]其實是遠遠不夠的。
2.《論語·顏淵篇》
德行科最主要的人物,除了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之外,還應該包括原憲和曾子。其中閔子騫少孔子十五歲,與冉伯牛、子路等早期弟子年輩大體相當;仲弓與顏回分別少孔子二十九、三十歲,[19]年紀相仿;原憲少孔子三十六歲,曾子少孔子四十六歲。由于顏回之父顏路(少孔子六歲)、曾子之父曾點都是孔子最早的弟子,加上冉伯牛年紀較長,仲弓、顏回、曾子都與孔子大體有著兩世從學的通家之誼。如果前引仲弓、子游、子夏等共撰《論語》的記載不誤,那么當孔子去世之后,由于早年弟子大多漸趨老邁,顏回又早逝,德行科最初的代表人物當是仲弓,再后則是原憲與曾子,而子張、子游、子夏尊奉的則是有子。這與《論語》成于曾子門人而又尊重有子的一般看法是相合的。與文學科淵源甚深的荀子,對孔門后學盡管頗置貶詞,卻唯獨對子弓敬仰有加,這個子弓應當便是仲弓。[20]由于代際關(guān)系,所謂“顏氏之儒”的說法,假如不是出于虛構(gòu),那也只能是在曾子去世之后,德行科需要重塑道統(tǒng)之時。此時親炙夫子的七十子之徒大多已經(jīng)謝世,孔門后學的內(nèi)部紛爭愈演愈烈。由于在精神歸趨上的巨大差異,紛爭的結(jié)果,是德行科、文學科一傳道(守禮)、一傳經(jīng),共同擔荷著孔子家業(yè);政事科則可能發(fā)生分化,或流為漆雕氏的游俠,或喪失儒家的基本信念,成為墨家。孔門內(nèi)部本來極具勢力的子路之儒之所以消失在歷史中,并非偶然。[21]
如前所述,研究七十子最關(guān)鍵的文獻仍是《論語》。而《論語》命篇表面看來十分隨意,其實皆有深意存焉。如《子路》的主角實際便是子路,《憲問》的主旨之一則是知命之學。[22]其中《雍也》、《顏淵》、《憲問》都是以人名篇,但處在上篇的《雍也》,與《公冶長》一樣,并非以仲弓、公冶長為主角,而是代表孔門全體弟子。因為上篇的主角是孔子,下篇的主角則是七十子,這是理解《論語》的關(guān)鍵。[23]其中公冶長是孔子女婿,且無辜下獄,仲弓曾經(jīng)領(lǐng)銜諸子,以二子來領(lǐng)袖群倫無疑可以服眾。此外,關(guān)于德行科的記載,還散見在《先進》、《衛(wèi)靈公》等篇。下篇的主角既然是七十子,在敘述早年弟子的《先進》之后,馬上便是夫子最欣賞的《顏淵》,其次則是《子路》、《憲問》,用意似乎不難索解。
也正是因此,我們不妨依托《顏淵篇》討論顏氏之學的基本范圍。德行科開出孔門心性之學,接續(xù)孔子求仁之學便是應有之義。所以開篇兩章,便是顏淵、仲弓問仁:
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顏淵曰:“請問其目?!弊釉唬骸胺嵌Y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鳖仠Y曰:“回雖不敏,請事斯語矣?!?span lang="EN-US">
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仲弓曰:“雍雖不敏,請事斯語矣。”
無論“克己復禮”的實際含義究竟如何,[24]孔子這句話透漏出的意思,都是人心乃天地之大本,求仁必須在自己身上做功夫。而據(jù)出土文獻所見,仁字的一種寫法本來便是身心合一。所謂“為仁由己”,所謂“天下歸仁”,隱含著孟子的“性善”、“本心”及“萬物皆備于我”之說。誠如陽明所言,“人心乃天地之發(fā)竅”,所以才能“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至于復禮的細目,則是孔子為了糾早年弟子之偏而特別拈出的文質(zhì)彬彬、仁禮合一之學,具體意義下文另有詳論。
與仲弓論仁亦有深意。“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說的是心體之敬;“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說的是恕道;恕也就是消極意義上的仁。[25]至于“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便是“不怨天,不尤人”(《論語·憲問》)之義,這是孔子的知命之學。當然,對顏淵強調(diào)“為仁由己”,對仲弓強調(diào)消極性的恕,隱含著二者的微妙之別。從心體的角度而言,直心為德,這種直心也就是順著心體自然發(fā)出的仁,而仁的發(fā)出,需要敬的心理狀態(tài)。此即《周易·文言》所說:“敬以直內(nèi),義以方外,敬義立而德不孤?!彼^“義以方外”,便是《顏淵篇》孔子對樊遲所說的“舉直措諸枉,能使枉者直”,可惜樊遲未解其義:
樊遲問仁。子曰:“愛人?!眴栔W釉唬骸爸?。”樊遲未達。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狈t退,見子夏曰:“鄉(xiāng)也吾見于夫子而問知,子曰‘舉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何謂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選于眾,舉皋陶,不仁者遠矣。湯有天下,選于眾,舉伊尹,不仁者遠矣?!?span lang="EN-US">
從子夏的評論來看,見識固然比樊遲高出甚多,但似乎也只達到“知人”的境界,因為孔子說的是“使枉者直”,而非令“不仁者遠”?!爸薄钡慕袒x在子夏這里無法體現(xiàn),所以在境界上有著微妙的差別。子夏長于文學(學問),開出孔門智識一路,但與德行科的仁者仍有小大之別。[26]當然,德行科本身亦不廢“知”德,所以第六章借“子張問明”微示此義:
子張問明。子曰:“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明也已矣。浸潤之譖,膚受之愬,不行焉,可謂遠也已矣。”
孔子此義極深,本文暫不詳述。至于《文言》所說“敬義立而德不孤”,則與孔子所謂“德不孤,必有鄰”相應(《論語·里仁》),這是“天下歸仁”的具體表現(xiàn)。但問題是,這種直道普通人很容易誤解,以為是基于血氣的直。弟子司馬?!岸嘌远辍保ā妒酚洝ぶ倌岬茏恿袀鳌罚?,子路亦以剛直為尚,[27]孔子不得不為之糾正: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痹唬骸捌溲砸沧?,斯謂之仁已乎?”子曰:“為之難,言之得無讱乎?”
子曰:“片言可以折獄者,其由也與?”子路無宿諾。
折獄致刑,陷人大罪,這是最應慎重之事,豈可兒戲。故《周易·賁卦》有言:“山下有火,賁。君子以明庶政,無敢折獄。”賁卦之象,光明被山所掩,如人智慧不夠,故只可以理日常小事,不敢斷案判刑。[28]所以子路此章之后,立即引孔子之言:“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以無訟之心聽訟,才是真正的仁。相比子路,德行科的曾子,則對聽訟滿是惻怛之情:
孟氏使陽膚為士師,問于曾子。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喜。”(《論語·子張》)
但子路的好處是坐言起行,踐行諾言甚至不欲過夜(“不宿諾”),這就是“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論語·子路》),雖然也可以勉強算作第三等的“士”,[29]但與君子之道依然有不小的距離。因為君子雖然也講忠信,但卻應該隨義而變,這就是“徙義”之說:
子張問崇德辨惑,子曰:“主忠信,徙義,崇德也。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誠不以富,亦祇以異?!?span lang="EN-US">
此即孟子所謂“惟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孟子·離婁下》)。不惟大人君子如此,理想的士也不可愚忠愚信,盡管士的職責是服務于人,但卻應該遵守真正的直道,這就是“質(zhì)直而好義”:
子張問:“士何如斯可謂之達矣?”子曰:“何哉,爾所謂達者?”子張對曰:“在邦必聞,在家必聞?!弊釉唬骸笆锹勔玻沁_也。夫達也者,質(zhì)直而好義,察言而觀色,慮以下人。在邦必達,在家必達。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在邦必聞,在家必聞。”
應該指出,普通人盡管也強調(diào)忠信、質(zhì)直,但總的來說,缺少對本心的體認。此時不妨退而求其次,從自我改過入手,雖然達不到內(nèi)外兼?zhèn)涞木泳辰?,卻也可以不失君子之行。譬如即便做不到真正的忠,至少可以做到“弗畔”:
子張問政。子曰:“居之無倦,行之以忠?!?span lang="EN-US">
子曰:“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
相對于本心之仁而言,恕道是一種消極性的仁。而忠則是本心與事物相接之際能夠如實地盡己之心,[30]曾子所謂“為人謀而不忠乎”(《論語·學而》)。相對盡己而言,弗畔則是一種消極性的忠。兩種層次雖然有別,但都是不可或缺的工夫所在。對于性格與子路相近的樊遲,孔子也是以此相告,[31]希望他能做到“先事后得”、自攻己惡,不可過于沖動:
樊遲從游于舞雩之下,曰:“敢問崇德、修慝、辨惑?!弊釉唬骸吧圃諉枺∠仁潞蟮?,非崇德與?攻其惡,無攻人之惡,非修慝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
《顏淵篇》討論的另外一個主題是心性與政治的關(guān)系,莊子后來稱之為“內(nèi)圣外王”。簡言之,孔子論政,都是從人群的一體性出發(fā),強調(diào)君心是人群之大本。首先,人群的一體性建立在君與民眾以信義相結(jié)的基礎(chǔ)之上:
子貢問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弊迂曉唬骸氨夭坏靡讯?,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貢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span lang="EN-US">
哀公問于有若曰:“年饑,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對曰:“盍徹乎?”曰:“二,吾猶不足,如之何其徹也?”對曰:“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在孔子時代,雖然已經(jīng)出現(xiàn)“陪臣執(zhí)國命”,但無論天子、諸侯還是大夫之家,尚沒有完全喪失政治的合法性。在這種背景之下,除了人群的一體性之外,政治最核心的問題便是如何對權(quán)力者進行約束。王政法天,合理的政治應是上下能夠互相約束的禮治:
齊景公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熬?、臣臣、父父、子子?!惫唬骸吧圃眨⌒湃缇痪?、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得而食諸?”
而在具體的政治框架之下,由于上位者相對民眾具有地位上的優(yōu)勢,所謂“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因此破壞人群一體性的責任主要在于上位者。也正是因此,自孔子開始,儒學便表現(xiàn)出強烈的君權(quán)批判精神,這其實是一種師道意識:[32]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曰:“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span lang="EN-US">
季康子患盜,問于孔子??鬃訉υ唬骸捌堊又挥?,雖賞之不竊?!?span lang="EN-US">
季康子問政于孔子??鬃訉υ唬骸罢哒?。子帥以正,孰敢不正?”
在孔子與仲弓的討論中,還涉及知命之學。知命之學是儒學的天道維度,《論語》的最后一章,便引孔子之言: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保ā墩撜Z·堯曰》)
可知知命、知禮、知言是《論語》的最終歸宿??组T內(nèi)部,關(guān)于知命,德行科與子路之儒的分歧最大??鬃訌娬{(diào)“敬鬼神而遠之”,后者則主張敬奉鬼神,并因此成為墨者的前身。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痹唬骸安粦n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nèi)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司馬牛憂曰:“人皆有兄弟,我獨亡?!弊酉脑唬骸吧搪勚樱骸郎忻?,富貴在天。’君子敬而無失,與人恭而有禮,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無兄弟也?”
孔子曾說,“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之所以能夠如此,便是因為知命。孟子所謂“夭壽不貳,修身以俟,所以立命也”(《盡心上》),即是此義。知命之學在《憲問篇》探討更為廣泛,而此章更引用子夏之言,大體可以視作德行與文學兩科的共識。
總的來說,《顏淵篇》涵蓋了孔門儒學心性論的幾個基本層次。首先,仁心乃天下之大本,通過求仁,可以上達天道;其次,指點求仁的基本工夫;第三,以仁義貫通修身(內(nèi)圣)與政治(外王);第四,惟有君子才能真正上達于天,敬俟天命,做到不憂不懼。
應該指出,春秋時代政治的基本格局與戰(zhàn)國時代具有很大差異,德行科儒者在繼承孔子心性與政治諸觀念的基礎(chǔ)上,根據(jù)形勢的變化又遞有發(fā)揮。盡管《論語》根據(jù)編1的需要,把孔子的觀點分散地編排在不同篇章,但德行科的基本格局,還是不難意會。下面我們即以此為基礎(chǔ)探討戰(zhàn)國初期顏氏之儒的變化歷程。
二、墨子的“非儒”
墨子本來學儒,但又破門創(chuàng)教,戰(zhàn)國時代幾與孔子并稱,其學術(shù)淵源一直是聚訟的焦點所在。值得注意的是,無論是名辯思維、鬼神觀、非命論、君臣觀,還是作為數(shù)度之學的承傳者,墨學都與子路之儒在精神上密合,而后者又在戰(zhàn)國以后消失在歷史之中,因此有理由認為兩者之間有著具體的淵源。不僅如此,現(xiàn)存《墨子》一書除了與子夏之儒的少量對話,[33]其交鋒的對象主要是德行科,尤其可以印證戰(zhàn)國初年儒學發(fā)生分裂的基本事實。除了《非命》、《非樂》等專門論述之外,墨子與儒家爭辯的內(nèi)容主要保存在《非儒》、《公孟》兩篇,而且大旨頗多重合之處。本文擬由討論的相關(guān)主題出發(fā),揭示墨家心目中德行科儒者的基本形象。
1.公孟子與程子
《墨子·非儒》并未指名具體對話的人物,而《墨子·公孟》對話的主要人物則是公孟子及程子。程子其人不詳,不過《孔子家語》曾經(jīng)記載一位程子,由于與孔子在路上相談甚歡,孔子命子路取束帛相贈,子路認為過重,孔子說:
由,《詩》不云乎,“有美一人,清揚宛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今程子,天下賢士也,于斯不贈,則終身弗能見也。小子行之?。ā吨滤肌罚?span lang="EN-US">
此程子不知是否即《公孟篇》這位程子的先人。但由《公孟篇》可知,墨子應該是程子的前輩,而程子則顯然以儒者自居:
子墨子謂程子曰:“儒之道足以喪天下者,四政焉。儒以天為不明,以鬼為不神,天鬼不說,此足以喪天下。又厚葬久喪,重為棺槨,多為衣衾,送死若徙,三年哭泣,扶后起,杖后行,耳無聞,目無見,此足以喪天下。又弦歌鼓舞,習為聲樂,此足以喪天下。又以命為有,貧富壽夭、治亂安危有極矣,不可損益也,為上者行之,必不聽治矣;為下者行之,必不從事矣,此足以喪天下?!背套釉唬骸吧跻?,先生之毀儒也!”
就二人的討論來看,墨子的觀點一是尊神右鬼,二是主張節(jié)葬,三是非樂,四是反對知命說,都是與儒家針鋒相對的問題。至于公孟子,一般認為即是孟子提到的公明高或公明儀,二人皆是曾子弟子。[34]《說苑·修文》記載公孟子高先后向顓孫子莫和曾子問禮,以及曾子告誡(公)孟儀“修禮以立志”“思禮以修身”、“修禮以仁義”,大旨在于立志、修身,而不必執(zhí)著于具體儀節(jié)。相比之下,孟子引用公明儀較多,如“古之人三月無君,則吊”、“率獸而食人”、人皆可以為堯舜等義,[35]但其實對二者皆有微辭。如逢蒙殺羿,后羿本人是否也有錯?公明儀曰:“宜若無罪焉。”孟子則說:“薄乎云爾,惡得無罪!”(《孟子·離婁下》)至于公明高,孟子雖然引用他有關(guān)大舜向旻天控訴父母的觀點,所謂:“公明高以孝子之心為不若是恝。我竭力耕田,共為子職而已矣。父母之不我愛,于我何哉?”(《孟子·萬章上》)但看孟子后來對大舜心術(shù)的揭示,那又顯然不以公明高為然。[36]以孟子末篇所揭示的盡心之義衡量,公明儀、公明高對問題的理解似乎仍欠一塵。
作為顏氏之學的后勁,曾子一系強調(diào)服古、守禮與自我修飭,統(tǒng)而言之也就是學。這一點不妨由《公孟篇》見之:
公孟子曰:“君子必古言服,然后仁”。子墨子曰:“昔者商王紂、卿士費仲為天下之暴人,箕子、微子為天下之圣人,此同言,而或仁不仁也。周公旦為天下之圣人,管叔為天下之暴人,此同服,或仁或不仁。然則不在古服與古言矣。且子法周而未法夏也,子之古非古也?!?span lang="EN-US">
公孟子曰:“貧富壽夭,齰然在天,不可損益?!庇衷唬骸熬颖貙W?!弊幽釉唬骸敖倘藢W而執(zhí)有命,是猶命人葆而去亓冠也。”公孟子謂子墨子曰:“有義不義,無祥不祥?!?span lang="EN-US">
公孟子曰:“無鬼神?!庇衷唬骸熬颖貙W祭祀?!弊幽釉唬骸皥?zhí)無鬼而學祭禮,是猶無客而學客禮也,是猶無魚而為魚罟也?!惫献又^子墨子曰:“子以三年之喪為非,子之三日之喪亦非也。”
“古言服”顯然與《禮記·曲禮上》“毋剿說,毋雷同。必則古昔,稱先王”大義相應。而“貧富壽夭,齰然在天,不可損益”、“有義不義,無祥不祥”、[37]“無鬼神”等,雖然出自墨子轉(zhuǎn)述,無疑就是孔門的知命之說。
總的來說,由于墨子主要是基于名辯(邏輯)的知性思維,與儒家以德統(tǒng)知的思維結(jié)構(gòu)有著小大之異,因此常常誤解儒家的具體表述。[38]譬如把“貧富壽夭,齰然在天,不可損益”理解為與“學”相反,顯然是把儒家的知命理解為宿命論了。而儒家真正的態(tài)度是“盡人事,聽天命”,只有經(jīng)過努力仍無法做到的事,才是天命。[39]
此外,墨子列舉同一時期歷史人物有好有壞作為反證,否定公孟子的“古言服,然后仁”之說;但看《曲禮》所說,其實主要是針對后生小子初學而言,而實質(zhì)上主要是一種精神繼承,因此一方面“則古昔,稱先王”,一方面還要“毋剿說,毋雷同”。就像孟子曾經(jīng)告訴曹交:
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子服堯之服,誦堯之言,行堯之行,是堯而已矣。子服桀之服,誦桀之言,行桀之行,是桀而已矣。(《孟子·告子下》)
但很顯然,這不可能是主張“今之樂猶古之樂”的孟子的最終用意。不僅如此,《禮記·儒行》也說:
魯哀公問于孔子曰:“夫子之服,其儒服與?”孔子對曰:“丘少居魯,衣逢掖之衣。長居宋,冠章甫之冠。丘聞之也:君子之學也博,其服也鄉(xiāng)。丘不知儒服?!?span lang="EN-US">
同樣,儒者的“循而不作”(《墨子·非儒下》),[40]則意味著強調(diào)歷史傳統(tǒng)的一體性,而非墨家理解的那種單純的變化。此即《論語·先進》所說的“仍舊貫”,[41]或者孟子所謂“前圣后圣,其揆一也”(《孟子·離婁下》)。相比之下,墨子則強調(diào)各種數(shù)度之學的創(chuàng)造,如“羿作弓,伃作甲,奚仲作車,巧垂作舟”(《墨子·非儒下》),等等;二家雖然各得其是,但墨子對儒家的誤解其實是顯然的。
2.君臣還是君師?
在有關(guān)子路之學的探討中,我們注意到子路對君臣一倫的強調(diào),以及墨子與子路之儒可能的繼承關(guān)系??鬃釉?jīng)說過“不仕無義”(《論語·微子》),便是子路傳下來的。政事科可說是孔門的急仕派。急仕派的出現(xiàn)其實與孔子五十歲以后親自從政,以實現(xiàn)政治理想有關(guān)。假如我們不把孔子想象為一個橫空出世的圣人,而是像他自己說的,從十有五而志于學,經(jīng)過漸修而達致“從心所欲”之境;那么,就可以知道,孔子“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本來也是“舊法世傳之史”中的一員,可能也相信“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孔子家語·在厄》)。[42]這是春秋時期普通士人的典型信念,可能也是子路追隨孔子的心理基礎(chǔ)。孔子不同于子路的,是他精神底色中那種對大人之學的自我期許,這是使孔子超拔于流俗,并最終優(yōu)入圣域的真正原因。但也正是因此,對于頗具政事之材的子路、冉有等人,孔子一方面積極助其入仕,一方面又不斷以顏淵為例希望他們走向入德之門。但終其一生,盡管相互間感情深厚,但孔子與子路、冉有的不同調(diào)并未真正彌合,有時甚至會達到?jīng)_突的程度: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弊釉唬骸傲Σ蛔阏撸械蓝鴱U,今女畫?!保ā墩撜Z·雍也》)
子曰:“由之瑟奚為于丘之門?”門人不敬子路。子曰:“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保ā墩撜Z·先進》)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于臣之手也,無寧死于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于道路乎?”
季氏富于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論語·先進》)
另如子路做了衛(wèi)國權(quán)臣孔悝的家宰,因為蒯聵之亂中家主被抓,在子羔(高柴)幾番告誡之下,仍然舍身赴死,踐行了自己作為士人的誓言??鬃勇犝f衛(wèi)亂后的第一反應,便是“柴也其來,由也死矣”(《左傳·哀公十五年》),對子路的立場顯然早已預知。畢生追隨自己的愛徒,其實并未完全認同自己的理念,孔子此時的心境想必是復雜的。即便在孔子約束下,以君臣一倫為先的急仕派尚且如此,孔子卒后,情形可想而知。
相較之下,孔子及德行科則反對把個體限制在君臣關(guān)系之下,所謂“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論語·泰伯》)。而在孔子看來,當世能做到這一點的,除了自己之外,或許只有蘧伯玉和顏回:
子曰:“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保ā墩撜Z·衛(wèi)靈公》)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論語·述而》)
從這一視角來看墨子對儒家的非議,依然是若合符轍。譬如《公孟》與《非儒下》都提到“善待問者如撞鐘”那句話,此語同樣見于《禮記·學記》,本來應該是周代學校中對教師的期望;但公孟子在與墨子談話中提及,則意在強調(diào)儒者的獨立精神。在儒者看來,墨子汲汲皇皇,四處游說,未免太不自重: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實為善人,孰不知?譬若良玉,處而不出有余糈。譬若美女,處而不出,人爭求之;行而自衒,人莫之取也。今子徧從人而說之,何其勞也!”(《墨子·公孟》)
這顯然即“禮聞來學,不聞往教”(《禮記·曲禮上》)之義。孟子后來津津于辨析“妾婦之道”,其實也是在百家周游求仕的情境下不得已而發(fā)出的危言深論。針對公孟子的批評,墨子也曾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子曰“君子共(恭)己待,問焉則言,不問焉則止,譬若鐘然,扣則鳴,不扣則不鳴”;今未有扣,子而言,是子之謂不扣而鳴邪?是子之所謂非君子邪?(《墨子·公孟》)
而事實上,最根本的理由卻是,君子應該急“國家之難”,“雖不扣必鳴”:
子墨子曰:“是言有三物焉,子乃今知其一身也,又未知其所謂也。若大人行淫暴于國家,進而諫,則謂之不遜;因左右而獻諫,則謂之言議。此君子之所疑惑也。若大人為政,將因于國家之難,譬若機之將發(fā)也然,君子之必以諫,然而大人之利。若此者,雖不扣必鳴者也。若大人舉不義之異行,雖得大巧之經(jīng),可行于軍旅之事,欲攻伐無罪之國……以廣辟土地,著稅偽材,出必見辱,所攻者不利,而攻者亦不利,是兩不利也。若此者,雖不扣,必鳴者也?!保ā赌印す稀罚?span lang="EN-US">
墨子顯然并不認同公孟子的基本立場,所以他區(qū)分了三種情況,認為公孟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43]此段文字有不甚可通之處,但大義尚可推尋。簡言之,假如為政者“淫暴于國家”,此時“言之無益而有害”,[44]即便“不鳴”也無可厚非;但假如國家有難,君子知機,不當緘默;或者有大人要行不義,攻伐他國,最終對兩國皆不利,此時也應該直諫。墨子具有集體主義傾向,在此又得一證。這也就是墨子在《非儒下》所說的“人臣之道”:
夫仁人,事上竭忠,事親得孝,務善則美,有過則諫,此為人臣之道也。今擊之則鳴,弗擊不鳴,隱知豫力,恬漠待問而后對,雖有君親之大利,弗問不言;若將有大寇亂,盜賊將作,若機辟將發(fā)也,他人不知,己獨知之,雖其君、親皆在,不問不言。是夫大亂之賊也。以是為人臣不忠,為子不孝,事兄不弟,交遇人不貞良。
墨子所理想的“君子之道”,是“大以治人,小以任官,遠施周偏,近以修身,不義不處,非理不行,務興天下之利,曲直周旋,利則止”,成為治世之能臣。這其實也就是當時普通士人的理想。但孔子卻一言不合,抽身而去,“與此相反謬也”(《墨子·非儒下》)。如《左傳·哀公十一年》:
孔文子之將攻大叔也,訪于仲尼。仲尼曰:“胡簋之事,則嘗學之矣。甲兵之事,未之聞也?!蓖?,命駕而行,曰:“鳥則擇木,木豈能擇鳥?”
類似的例子在孔子那里無疑是常態(tài)。所以孟子有言:
孔子有見行可之仕,有際可之仕,有公養(yǎng)之仕。于季桓子,見行可之仕也。于衛(wèi)靈公,際可之仕也。于衛(wèi)孝公,公養(yǎng)之仕也。(《孟子·萬章下》)
其中“行可乃以君臣相交也,際可乃以友道相交也,公養(yǎng)則以師道相交也”,[45]所以是“無可無不可”;但無論在哪里,都時間不長,“未嘗有所終三年淹也”(《孟子·萬章下》)。個中關(guān)鍵,便是墨子自居臣道,而孔子則以師道自處。師與臣的不同,在儒者那里其實洞若觀火。孟子便曾舉曾子、子思為例:
曾子居武城,有越寇。或曰:“寇至,盍去諸?”曰:“無寓人于我室,毀傷其薪木?!笨芡?,則曰:“修我墻屋,我將反?!笨芡?,曾子反。左右曰:“待先生如此其忠且敬也!寇至則先去以為民望,寇退則反,殆于不可!”沈猶行曰:“是非汝所知也!昔沈猶有負芻之禍,從先生者七十人,未有與焉?!弊铀季佑谛l(wèi),有齊寇?;蛟唬骸翱苤?,盍去諸?”子思曰:“如去,君誰與守?!泵献釉唬骸霸印⒆铀纪?。曾子,師也,父兄也;子思,臣也,微也。曾子、子思,易地則皆然?!?span lang="EN-US">
儒者并非不可為臣,但卻并不主張輕易出仕。因此,除了政事、言語兩科之外,不少儒者都表現(xiàn)為難進易退:
子使漆雕開仕,對曰:“吾斯之未能信?!弊诱f。(《論語·公冶長》)
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論語·雍也》)
仲弓雖然曾為季氏宰,但很快便致仕而去。[46]相反,在強調(diào)君臣之義的墨子看來,這種難進易退卻正好是傲慢的表現(xiàn):“繁飾禮樂以淫人,久喪偽哀以謾親,立命緩貧而高浩居,倍本棄事而安怠傲”(《墨子·非儒下》)。其中“繁飾禮樂”、“立命緩(安)貧而高浩居”,無疑是顏氏之儒乃至整個德行科的特色所在。所謂“倍本棄事而安怠傲”,則與德行科、文學科以師道自任的形象顯然相合,而與政事、言語二科大異其趣。
也正是因此,墨子在對儒者的批評中,便著力刻畫孔門的不臣之心:
齊景公問晏子曰:“孔子為人何如?”……晏子對曰:“嬰聞所謂賢人者,入人之國,必務合其君臣之親,而弭其上下之怨??啄持G,知白公之謀,而奉之以石乞,君身幾滅,而白公戮。……今孔某深慮同謀以奉賊,勞思盡知以行邪,勸下亂上,教臣殺君,非賢人之行也?!本肮唬骸皢韬酰≠L寡人者眾矣,非夫子,則吾終身不知孔某之與白公同也。”
孔某之齊見景公,景公說,欲封之以尼溪,以告晏子。晏子曰:“不可!”……孔某乃恚,怒于景公與晏子,乃樹鴟夷子皮于田常之門,告南郭惠子以所欲為。歸于魯,有頃,間齊將伐魯,告子貢曰:“賜乎!舉大事于今之時矣!”乃遣子貢之齊,因南郭惠子以見田常,勸之伐吳,以教高、國、鮑、晏,使毋得害田常之亂。勸越伐吳,三年之內(nèi),齊、吳破國之難,伏尸以言術(shù)數(shù),孔某之誅也。
孔某為魯司寇,舍公家而奉季孫,季孫相魯君而走,季孫與邑人爭門關(guān),決植。
孔某所行,心術(shù)所至也。其徒屬弟子皆效孔某:子貢、季路,輔孔悝亂乎衛(wèi),陽貨亂乎齊,佛肸以中牟叛,漆雕刑殘,莫大焉!(《墨子·非儒下》)
在墨子筆下,不僅楚國白公之亂,齊、吳破國之難,魯國公室之卑,乃至孔悝亂衛(wèi)、陽貨亂齊、佛肸以中牟畔,都是孔子的責任。孔門幾乎成為春秋、戰(zhàn)國之際諸侯禍亂的根源。不僅如此,儒家的三年喪,破壞了長幼尊卑;娶妻親迎,則“顛覆上下,悖逆父母”(《非儒下》)。此處雖未提及三綱,但把儒家貶為倫常破壞者的用意已經(jīng)呼之欲出。早有學者指出,不僅白公之亂發(fā)生在孔子去世以后,此時景公已經(jīng)去世十二年,而晏子之卒更在景公之前,所以上述議論明顯不實。[47]至于說陽貨、佛肸都是孔子徒屬,更是齊東野語。但對于孔門那些粗樸不文、難以理解大人之道的子路之儒而言,墨子之言的煽惑力似乎不容小覷。在《非儒下》的最后一句話中,墨子更是圖窮匕見:
夫為弟子后生,其師必修其言,法其行,力不足、知弗及而后已。今孔某之行如此,儒士則可以疑矣!
從這個角度來看,《非儒下》不僅可以歆動王公大人對儒門的惡感,同時也是墨子分裂孔門的檄文。盡管在三年喪問題上,子路與墨子并不同調(diào),但卻并不構(gòu)成二者相互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證明。因為三年喪本來就不是魯國貴族的傳統(tǒng),[48]可能只是孔子對殷人遺俗重新加以提煉的結(jié)果。[49]在孔子的強大影響之下,魯?shù)卦械囊恍芭f法世傳之史”變成了子路之儒。一旦當孔子這樣具有天啟魅力的人物消失,同時又有墨子這種能夠代表數(shù)度之學發(fā)生精神自覺的人物出現(xiàn),這些儒者離開孔門,成為墨者,便是順理成章之事。也正是因此,《墨子·非儒》中對儒家的批評主要針對的是德行與文學兩科,雖然也提到了子路,但對子路一派的學術(shù)傾向卻并未真正觸及。這表明戰(zhàn)國初年在儒墨分立的背景之下,除了漆雕氏的儒俠之外,子路之儒中不少人可能已經(jīng)入墨,并喪失了對儒者的身份認同。而戰(zhàn)國前期儒家的具體形象,特別是子路、顏回兩派學者的分歧,亦由此可見。
三、莊子與顏氏之儒
德行科儒者的難進易退,在《周易·蠱卦》中有了恰如其分的表述,這就是上九的“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春秋之時,雖然現(xiàn)實中禮樂漸趨崩壞,但精神理想并未喪失。普通貴族社會對禮樂仍存敬畏,對于不欲出仕的人物也能保有敬意。孟獻子臨終囑咐兒子和孔子學禮,近人常以儒者附會視之,正是因為現(xiàn)代人已經(jīng)喪失了類似的敬畏之心。
類似情形戰(zhàn)國已經(jīng)出現(xiàn)。孟子曾說周室頒爵祿之法,“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孟子·萬章下》)。其實周代的禮制何嘗不然。假如沒有戰(zhàn)國時代德行、文學兩科儒者飽含宗教精神的弦歌不輟、傳承圣典,孔子所謂“郁郁乎文哉”的燦爛周文,早已灰飛煙滅。在上的統(tǒng)治者致力于強化君權(quán),在下的士人希圖通過肝腦涂地以求封妻廕子,這是戰(zhàn)國時代法墨結(jié)合之下,政治的主流形態(tài)。法家傾向的統(tǒng)治者,此時已難以忍受士人的不為君用,于是在齊魯之地尚被許為“士人巨擘”(孟子語)的于陵仲子,卻成了趙國統(tǒng)治者必欲除之而后快的人物:
趙威后問使者曰:“于陵子仲尚存乎?是其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諸侯。此率民而出于無用者,何為至今不殺乎?”(《戰(zhàn)國策·齊策》)
《帛書周易·蠱卦》在“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之后,加上了一個斷語“兇”,便是戰(zhàn)國時代政治環(huán)境日趨嚴酷的寫照。[50]
春秋是隱者的黃金時代。由于現(xiàn)實中的國野之分,也由于諸侯之間尚存基本的信義約束,戰(zhàn)爭主要限于貴族之間,國事“肉食者謀之”(曹劌語),普通人可以自適其力。此時君權(quán)尚無法完全凌轢民眾,社會尚存自由的空間。[51]老子的“小國寡民”,與其說是對上古政治的想象,還不如說是對春秋時代隱士生活的描畫。孔子南游,所遇到的隱者大多舒展從容,言近旨遠,極具高致。但很顯然,這種生活最終在戰(zhàn)國時代軍國征伐的鐵騎之下成為明日黃花。由作丘甲、作丘賦、初稅畝,到廢井田、開阡陌、尚首功,每一個普通人都陷入法家政治這一巨大的絞肉機器中,無法自拔。此時的隱者,早已失去了早期的從容氣象,要么成為隨世宛轉(zhuǎn)的支離疏,要么成為憤世嫉俗的抗議者。從這一角度看,《莊子》內(nèi)篇的《人間世》與外篇的《胠篋》、《馬蹄》未嘗不可以出自一人之手。[52]對莊子生平的探討尚存不少疑難,除了莊子后學明顯的追溯以外,本文所說的莊子,其實是統(tǒng)括《莊子》一書的廣義上的莊子。
莊子與儒家的關(guān)系,自韓愈、蘇軾以來便成為一個話題。[53]明末清初,在天崩地解的現(xiàn)實境遇之中,此前那種由孟子精神灌注的師道意識受到挫折,不甘自棄的學者于是游心于世情之外,并因此發(fā)現(xiàn)了莊子。[54]在方以智筆下,《莊子》承載著“《易》之風,《中庸》之魂”(《向子期與郭子玄書》),寄寓著儒者人文化成的理想。[55]二十世紀初,華夏文明遭受滅頂之災,莊子出于顏氏之儒的判斷再一次受到重視。[56]只不過由于對孔門精神結(jié)構(gòu)的理解尚有不少未明之處,值得重新加以申說。
1.《莊子·讓王》
應該指出,莊子對儒家人物的記載,既可能是真實發(fā)生的,也可能是重言或寓言,但總的來說不妨視作莊子自身對孔門的理解。正是靠這些精心挑選的素材,莊子把晚近的前輩學者編織進自己的劇本之中。譬如《天地》中子貢與漢陰丈人有關(guān)機械、機事、機心的討論,到底是否史實,固然很難判斷,但之所以把子貢設定在這個情境之中,卻與歷史上子貢“億則屢中”、辯才無礙的孔門智者形象是吻合的。《莊子》書中散見的有關(guān)孔子與顏回的記載,亦可作如是觀。一般來說,只要不是別有所圖,即便是虛構(gòu),也不會有人把自己厭惡的對象塑造成心儀的模樣。真正的心儀,并非只是概念表述的相同或相近,而是精神氣質(zhì)的臭味相投。蘇軾之所以認為莊子對孔子是“陽擠而陰助之”,“其尊之也至矣”(《莊子祠堂記》),道理正在于此。從這個角度來說,《莊子》中的不少文獻或許并非歷史學意義上的真實,但對于理解莊子心目中的儒者,或者莊子本人與儒家的關(guān)系,卻是難得的材料。這是另一種真實,是精神史中的真實。
《讓王》在歷史上頗存爭議,早在蘇軾那里,便曾認為“《讓王》、《說劍》,皆淺陋不入于道”(《莊子祠堂記》),視為偽作。但他作《顏闔》詩,又對《讓王》所記顏闔隱居不仕的高義嘆賞不置。東坡所謂“淺陋”,難道只因為此篇大義過于直白?此后歷代對蘇說奉行不違的尚有不少,大概皆有求之過深之嫌。[57]
《讓王》的王是指王位,也就是政治及利益的代稱。所以既有許由、子州支父、善卷、石戶之農(nóng)、北人無擇、卞隨、務光分別謝絕堯、舜與湯的天子之位,以及越王子搜避君位,魏公子牟隱居巖穴;也有太王、韓昭侯(受子華子諫)讓土地、玉帛,伯夷、叔齊、子列子、屠羊說等人拒絕賞賜的事跡。其中與儒者相關(guān)的記載,都集中于諸人的不愿出仕:
魯君聞顏闔得道之人也,使人以幣先焉。顏闔守陋閭,苴布之衣而自飯牛。魯君之使者至,顏闔自對之。使者曰:“此顏闔之家與?”顏闔對曰:“此闔之家也?!笔拐咧聨?,顏闔對曰:“恐聽者謬而遺使者罪,不若審之?!笔拐哌€,反審之,復來求之,則不得已。故若顏闔者,真惡富貴也。
原憲居魯,環(huán)堵之室,茨以生草;蓬戶不完,桑以為樞;而甕牖二室,褐以為塞;上漏下濕,匡坐而弦。子貢乘大馬,中紺而表素,軒車不容巷,往見原憲。原憲華冠縰履,杖藜而應門。子貢曰:“嘻!先生何???”原憲應之曰:“憲聞之,無財謂之貧,學而不能行謂之病。今憲貧也,非病也?!弊迂曞已捕欣⑸?。
曾子居衛(wèi),緼袍無表,顏色腫噲,手足胼胝。三日不舉火,十年不制衣,正冠而纓絕,捉衿而肘見,納屨而踵決。曳縰而歌《商頌》,聲滿天地,若出金石。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故養(yǎng)志者忘形,養(yǎng)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
孔子謂顏回曰:“回,來!家貧居卑,胡不仕乎?”顏回對曰:“不愿仕?;赜泄庵镂迨€,足以給飦粥;郭內(nèi)之田四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愿仕。”孔子愀然變?nèi)菰唬骸吧圃?,回之意!丘聞之:‘知足者不以利自累也,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于?nèi)者無位而不怍?!鹫b之久矣,今于回而后見之,是丘之得也。”
值得注意的是,顏回、原憲、曾子都是顏氏之儒。顏闔其人也與諸人大有關(guān)系,這一點后文另有討論。而作為諸人對照的,恰好又是子貢與子路,[58]兩者都屬于孔門中的急仕派。關(guān)于此篇大旨,有學者認為可能與戰(zhàn)國初年的禪讓思潮有關(guān),甚至與燕昭王傳位子之一事聯(lián)系起來。[59]但問題是,通篇的重點并非是對權(quán)力或利益的辭讓,而是以道自任、自潔其身。所謂“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也就是“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在德行科那里,這其實是以師道自任的表示:
繆公亟見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國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悅,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豈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悅也,豈不曰:“以位,則子,君也;我,臣也;何敢與君友也?以德,則子事我者也,奚可以與我友?”(《孟子·萬章下》)
所謂“天子不得臣”尤其如此,孟子弟子咸丘蒙在討論大舜時就曾說:“語云:盛德之士,君不得而臣,父不得而子。”(《孟子·萬章上》)詳析其義,其根本依據(jù)即在大舜于堯及其父瞽瞍皆有師道存焉。[60]父子之親尚且如此,何況君臣義合。
當然,《讓王篇》所言甚為隱晦,似乎與《論語·微子》所述逸民更為相近,尤其《微子》也把伯夷、叔齊列入其中。但逸民的逃仕卻顯然不是避世,因為孔子本人也曾廁身其間:
齊景公待孔子曰:“若季氏,則吾不能;以季、孟之間待之。”曰:“吾老矣,不能用也?!笨鬃有?。
齊人歸女樂,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鬃有?。
理解了這一點,那么無論是《微子》還是《讓王》,都不能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道家隱者?;蛟S正是為了避免世人把顏氏之儒理解為隱士,孟子曾經(jīng)特別強調(diào):
孟子曰:“禹、稷、顏回同道。禹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饑者,由己饑之也,是以如是其急也。禹、稷、顏子易地則皆然。”(《孟子·離婁下》)
無獨有偶,《莊子·人間世》甚至可能虛擬了顏回、顏闔欲出仕的情節(jié):
顏回見仲尼,請行。曰:“奚之?”曰:“將之衛(wèi)。”曰:“奚為焉?”曰:“回聞衛(wèi)君,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輕用民死,死者以國量乎澤若蕉,民其無如矣。回嘗聞之夫子曰:‘治國去之,亂國就之,醫(yī)門多疾?!敢运勊计鋭t,庶幾其國有瘳乎!”
顏闔將傅衛(wèi)靈公大子,而問于蘧伯玉曰:“有人于此,其德天殺。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其知適足以知人之過,而不知其所以過。若然者,吾奈之何?”
文中顏回以醫(yī)人之心救世,與孟子所言可以相通。[61]不僅如此,在《莊子·德充符》中魯哀公自言和孔子并非君臣,而是“德友”,此話正是對曾要逃仕于汶上的閔子騫所言。所謂“德友”,顯然也非避世,強調(diào)的正是師友一倫。
出仕是當時士人最大的追求,為什么顏氏之儒大多難進易退?自然是依靠心性修養(yǎng)的知足與自得?!蹲屚酢分锌鬃铀^“審自得者失之而不懼,行修于內(nèi)者無位而不怍”,與前文《論語》所言“君子內(nèi)省不疚,則何憂何懼”大體可以相應。此即曾子所謂“自反而縮(直),雖千萬人吾往矣”:
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保ā睹献印す珜O丑上》)
在上述問題上,孔、曾、莊、孟誠可謂若合符轍。即此可見,無論莊子是否學統(tǒng)意義上的顏氏之儒,后者的精神都潛藏在《莊子》一書之中。
2.內(nèi)直、心齋與知命
除了出處之義以外,顏氏之儒在義理上的主要傾向還包括求仁與知命之學。在孔子的論述中,盡管還找不到本心的明確說法,[62]但由“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論語·述而》)與“一日克己復禮,則天下歸仁焉”(《論語·顏淵》)二語,可以推出人與天下其實皆秉有此仁,這就是孟子所說“萬物皆備于我”或宋儒所謂“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而《莊子·德充符》則借仲尼之口重提此義:“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
這個一體性也就是天?!熬S天之命,于穆不已”(《詩經(jīng)·文王》),“四時行焉,百物生焉”(《論語·陽貨》),萬物皆通此生生之仁,即此便是德,便是性。通過返本復性,做到“仁者不憂不懼”,也就是君子的知命之學。對于性與天道,孔子雖然直接討論不多,但無論是《中庸》、《孟子》還是《易傳》,都保留大量論述,代表著德行科的基本見解。所謂直心為德、“敬以直內(nèi)”,直道與仁的關(guān)系,上文已經(jīng)討論。
在《莊子·人間世》中,顏回提出要去衛(wèi)國濟世,衛(wèi)國雖小,卻是政治上最為錯綜復雜的地方。但孔子反對顏回赴衛(wèi)最重要的理由,是他的境界不夠:
且德厚信矼,未達人氣,名聞不爭,未達人心。而強以仁義繩墨之言術(shù)(述)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大意是說,即便你德行篤厚、不爭名譽,但卻沒有被人所信,便輕率用仁義之道指導他人,反而會遭來禍患。這也就是子夏所說,君子“信而后諫,未信,則以為謗己也”(《論語·子張》)。顏回因此提出了一種新的應對之方,但孔子仍不滿意:
顏回曰:“端而虛,勉而一。則可乎?”曰:“惡,惡可!夫以陽為充,孔揚,采色不定,常人之所不違,因案人之所感,以求容與其心,名之曰日漸之德不成,而況大德乎!將執(zhí)而不化,外合而內(nèi)不訾,其庸詎可乎!”
所謂“端而虛,勉而一”,就相當于孔子教導仲弓的“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也就是敬。荀子后來主張的“虛壹而靜”大體即在此境。荀子之心儀子弓(仲弓),在此又得一證。這種境界會隨著外物的變化,因案(夤緣)感通,[63]而心無中主,最后的結(jié)果是外合而內(nèi)失其本,只能是積偽而成的“日漸之德”,成就不了“大德”。正是通過這種層層剝繭式的討論,顏回的境界更上一層:
“然則我內(nèi)直而外曲,成而上比。內(nèi)直者,與天為徒。與天為徒者,知天子之與己皆天之所子。而獨以己言蘄乎而人善之,蘄乎而人不善之邪?若然者,人謂之童子,是之謂與天為徒。外曲者,與人之為徒也。擎跽曲拳,人臣之禮也,人皆為之,吾敢不為邪?為人之所為者,人亦無疵焉,是之謂與人為徒。成而上比者,與古為徒,其言雖教,讁之實也;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若然者,雖直而不病,是之謂與古為徒。若是則可乎?”仲尼曰:“惡,惡可!大多政法而不諜,雖固亦無罪。雖然,止是耳矣,夫胡可以及化!猶師心者也?!?span lang="EN-US">
所謂內(nèi)直,針對的是上文“內(nèi)不訾”,也就是通過直心為德,接通大本之義。有此大本,人皆可以上達,而成其為天子,這就是“與天為徒”;但天各有時,在具體情境中雖有“天爵”,卻隨順“人爵”(《孟子·告子上》),這就是“與人為徒”;最終的境界則是為而不有,功成不居,骎骎乎大舜“取于人以為善”(《孟子·公孫丑上》),此之謂“與古為徒”??鬃拥幕貞獎t是,道理雖對,但尚未能入化境,仍然有個心在,這就是“師(持)心”。由本節(jié)所見,句句其實皆是德行科的大義。以孟子所言衡量,“端而虛”一節(jié),相當于“充實之謂美”;“成而上比”,則是“充實而有光輝之謂大”;至孔子最后所言,便是“大而化之之謂圣”:
顏回曰:“吾無以進矣,敢問其方?!敝倌嵩唬骸褒S,吾將語若!有心而為之,其易邪?易之者,暤天不宜?!鳖伝卦唬骸盎刂邑殻ú伙嬀撇蝗闳澱邤?shù)月矣。如此,則可以為齋乎?”曰:“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回曰:“敢問心齋。”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span lang="EN-US">
具體來說,“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便是孟子所說大舜之“聞一善言,見一善行,若決江河,沛然莫之能御也”。[64]所謂“虛而待物”,便是《周易·咸卦》“君子以虛受人”。從這個角度來看,雖然在出處立場上莊子與孟子稍有不同,但就孔門心性之學的證悟而言,完全是密合的。關(guān)于知命之學,《莊子》中散見的材料亦不為少,茲引二條以見意:
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存者寡。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唯有德者能之。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保ā兜鲁浞罚?span lang="EN-US">
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保ā兜鲁浞罚?span lang="EN-US">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大宗師》)
《大宗師》此文,可見莊、孟知命之學的相應,鍾泰早有所論,其說可宗:
知命樂天,何怨之有!《孟子》曰:“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贝艘嘣唬骸扒笃錇橹叨坏靡玻欢链藰O者,命也夫!”莊子、孟子之言何其相合也!《論語》二十篇,終于“不知命無以為君子”,此篇(案:指《大宗師》)明內(nèi)圣,亦以言命終?!墩撜Z》、《莊子》之書又何其相合也!吾故曰:莊子之學出于孔、顏之傳,豈為無據(jù)哉![65]
3.玄圣素王
如前所述,與政事科的技術(shù)傾向不同,德行科主要關(guān)注君人南面之學??鬃铀^“為政以德”,所謂“無為而治”,也被顏氏之儒繼承。除此之外,孔子論政的大宗尚有《春秋》。可惜三傳問世甚晚,且相互牴牾,對《春秋》經(jīng)文的理解迄今莫衷一是。不過,盡管沒有傳《春秋》的記錄,但孟子與莊子都曾有過明確闡述,因此一向被視作理解《春秋》的橋梁。孟子所謂“《春秋》,天子之事”(《滕文公下》)、“《詩》亡然后《春秋》作”(《離婁下》),以及莊子所說“《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志”(《齊物論》)、“《春秋》以道名分”(《天下》),等等,至今仍是春秋學的綱領(lǐng)性論斷。不僅如此,無論《公羊》還是《谷梁》,都承認“孔子素王”之說,[66]倘要追溯其淵源,也須注意孟、莊二子的說法。其中,孟子所謂“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公孫丑下》),雖本意并非以孔子為王,與公羊?qū)W“以《春秋》當新王”并不一致;但其背后隱含的天象變化,卻無疑有助于催生或強化公羊?qū)W的三統(tǒng)說。至于《莊子》,似乎是目前所見素王說的最早文獻:[67]
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萬物之本也。明此以南鄉(xiāng),堯之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為臣也。以此處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處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閑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進為而撫世,則功大名顯而天下一也。靜而圣,動而王,無為也而尊,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莊子·天道》)
司馬遷據(jù)說曾寫過《素王妙論》,誠如王國維所言,史公筆下的素王如同素封一樣,只是根據(jù)當時習慣所作的表述,并無太多深意。[68]莊子的玄圣素王似乎也不必求之過深。[69]所謂玄圣,也就是和光同塵的在下圣人;所謂素王,也就是有德無位的無冕之王?!吨芤住非粤堄欤驎r位不同,或潛或見,或躍或飛,其象各異。在象征黑暗時代的明夷卦中,箕子、文王雖同為圣人,但表現(xiàn)各別。[70]
莊子雖然沒有明言孔子即是素王,但已有所暗示,[71]在孔子素王說形成過程中無疑具有重要意義。我們知道,春秋末期,周天子雖在,但在政治學上已近乎無王,因此孔子不得已筆削魯史《春秋》,并傳其大義。這也就是孟子所說“《春秋》,天子之事”。隨著孔子本人被理解為圣人,但圣人卻又不得其位,所以逐漸形成素王之說。既然莊子最早提及素王,而一向又被視作道家,所以說《春秋》學的素王說取義道家也算順理成章。但假如莊學另有儒家源頭,那么整個歷史圖景勢必有所變化。問題是從思想史角度,是否可以找到這些變化的中間環(huán)節(jié)?這就需要理解儒學在戰(zhàn)國初年的具體情形。
上文已經(jīng)確認,墨子爭論的對象主要便是顏氏之儒,而孔子是否應該成為天子其實也早已成為二者之間的關(guān)鍵議題: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昔者圣王之列也,上圣立為天子,其次立為卿大夫。今孔子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詳于萬物,若使孔子當圣王,則豈不以孔子為天子哉?”子墨子曰:“夫知者,必尊天事鬼,愛人節(jié)用,合焉為知矣。今子曰‘孔子博于《詩》《書》,察于禮樂,詳于萬物’,而曰可以為天子,是數(shù)人之齒,而以為富?!保ā豆稀罚?span lang="EN-US">
有意思的是,墨子雖然不認為孔子應當成為天子,但并未反對普通人可以成為天子。墨子隱含的理由其實是儒家的詩書禮樂之學不足以治理天下。這表明戰(zhàn)國前期,當周天子權(quán)威日趨薄弱之際,討論政權(quán)遞嬗的問題已極為自然。墨子固然不反對堯得舜“立為天子”(《尚賢下》)的事實,但也不過是從選賢的角度把“堯有舜,舜有禹,禹有皋陶,湯有小臣,武王有閎夭、泰顛、南宮括、散宜生”(《尚賢下》)一例視之。根據(jù)墨子對君臣一倫的強調(diào),以及在在強化孔子的不臣之心,其本人似乎并不謀求現(xiàn)實中的賢者應該直接成為天子。晚近一些學者,主張禪讓、大同諸說是墨家尚同、尚賢思潮入儒的結(jié)果,[72]未免本末倒置。至少公孟子與墨子的討論,表明儒者早就在思考類似問題。
其實,對堯舜之治與三代政治的差異,早在孔子那里便已有了深刻的反省?!渡袝坟炌ㄓ菹纳讨芩拇旧砭碗[含著一套歷史經(jīng)學,[73]需要對歷代天命的變化予以解釋。而無論《周易》經(jīng)文是否完成于周初,其中的革卦都與革命問題密不可分。根據(jù)孟子的轉(zhuǎn)述,孔子本人的態(tài)度是“唐虞禪,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萬章上》)。但戰(zhàn)國以后,同樣有強調(diào)禪讓的儒家文本流行于世,譬如郭店楚簡《唐虞之道》便主張“唐虞之道,禪而不傳。堯舜之王,利天下而弗利也。禪而不傳,圣之盛也。利天下而弗利也,仁之至也”。[74]借用《周易》的表述,則是“乾以美利利天下,而不言所利”(《乾文言》)。從這個角度來看,《唐虞之道》與孟子的政治哲學立場其實有著微妙的差別;但根據(jù)其對知命之學的討論,似乎同樣淵源于顏氏之儒:
古者堯生為天子而有天下。圣以遇命,仁以逢時,未嘗遇賢,雖并于大時,神明將從,天地佑之,縱仁圣可舉,時弗可及矣。夫古者舜居于草茅之中而不憂,升為天子而不驕。居草茅之中而不憂,知命也。升為天子而不驕,不專也。
此節(jié)首句大義是說,仁圣之人即便有資格舉薦為天子,也須有賢人推薦,否則“時弗可及矣”。故后文談大舜之知命與不專。這與孟子的議論又是相合的:
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故仲尼不有天下。(《萬章上》)
所不同的,是《唐虞之道》強調(diào)“大明不出,萬物皆暗。圣者不在上,天下必壞”。而天下的敗壞其實在虞夏之際已經(jīng)開始了:
虞用威,夏用戈,征不服也。愛而征之,虞夏之始也。禪而不傳義恒絕,夏始也。
對待不服,虞以威懾而夏動戈兵,顯然境界有別,而天下由禪讓到不傳的轉(zhuǎn)折也是在夏代開始的。這種觀點顯然與莊子所說的舜至禹而德衰大義正好相通:
堯治天下,伯成子高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禹,伯成子高辭為諸侯而耕。禹往見之,則耕在野。禹趨就下風,立而問焉,曰:“昔堯治天下,吾子立為諸侯。堯授舜,舜授予,而吾子辭為諸侯而耕。敢問其故何也?”子高曰:“昔者堯治天下,不賞而民勸,不罰而民畏。今子賞罰而民且不仁,德自此衰,刑自此立,后世之亂自此始矣!夫子闔行邪?無落吾事!”俋乎耕而不顧。(《天地》)
相反,對于孟子來說,傳賢與傳子并非德衰的表示,要看現(xiàn)實的具體條件。這同時也涉及不同時代具體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75]
萬章問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傳于賢而傳于子’,有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與賢,則與賢;天與子,則與子。昔者,舜薦禹于天,十有七年,舜崩。三年之喪畢,禹避舜之子于陽城,天下之民從之,若堯崩之后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禹薦益于天,七年,禹崩。三年之喪畢,益避禹之子于箕山之陰。朝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曰:‘吾君之子也?!幐枵卟恢幐枰娑幐鑶?,曰:‘吾君之子也?!ぶ熘恍?,舜之子亦不肖。舜之相堯、禹之相舜也,歷年多,施澤于民久。啟賢,能敬承繼禹之道。益之相禹也,歷年少,施澤于民未久。舜、禹、益相去久遠,其子之賢不肖,皆天也,非人之所能為也?!鬃釉唬骸朴荻U,夏后殷周繼,其義一也?!保ā度f章上》)
由此來看,孟子此章直接針對的其實是顏氏之儒的一支,[76]而這可能既是德行科發(fā)生分化的表征,也是其中若干人物(如莊子)由儒入道的契機。對堯舜理想的強調(diào),[77]使得這一派學者與三代之治都漸行漸遠,何況是每況愈下的春秋、戰(zhàn)國!假如聯(lián)想到西漢中期以后公羊?qū)W對禪讓的強調(diào),[78]乃至公羊?qū)W中對“遠近大小若一”的理想,[79]便可知公羊?qū)W的許多關(guān)鍵理念可能來自顏氏之儒。[80]作為例證,譬如董仲舒不僅提及閔子曾為《春秋》學的先師之一,[81]而且認為《春秋》本身便是“堯舜之德”的體現(xiàn):
衛(wèi)子夏言有國家者不可不學《春秋》,不學《春秋》,則無以見前后旁側(cè)之危,則不知國之大柄,君之重任也。故或脅窮失國,揜殺于位,一朝至爾。茍能述《春秋》之法,致行其道,豈徒除禍哉,乃堯舜之德也。(《春秋繁露·俞序》)
此處對子夏的隱微批評可能意味著公、谷兩家的差異所在,可暫置勿論;但對堯舜之德的強調(diào),其實正是德行科的傳統(tǒng)。譬如宓子賤便是孔門能夠踐行堯舜之德的人物,取法堯舜的任人、舉賢:
宓子賤治單父,彈鳴琴,身不下堂而單父治。巫馬期以星出,以星入,日夜不居,以身親之,而單父亦治。巫馬期問其故于宓子。宓子曰:“我之謂為任人,子之謂任力。任力者故勞,任人者故逸。”(《說苑·政理》)[82]
孔子謂宓子賤曰:“子治單父而眾說,語丘所以為之者?!薄唬骸按说孛裼匈t于不齊者五人,不齊事之,皆教不齊所以治之術(shù)。”孔子曰:“……昔者堯、舜清微其身,以聽觀天下,務來賢人,夫舉賢者,百福之宗也,而神明之主也,不齊之所治者小也,不齊所治者大,其與堯、舜繼矣?!保ā墩f苑·政理》)[83]
孔子謂子賤:“君子哉若人!魯無君子者,斯焉取斯?”(《論語·公冶長》)在這個意義上,宓子賤顯然也應該入德行科。當然,堯舜之德也不僅包括無為、舉賢,對權(quán)力及利益的能“讓”,也是個中應有之義。在這一點上,《莊子·讓王》本身便是完美的體現(xiàn)。從這個角度,或許更容易理解在隱公繼位問題上公羊家的立場所在:
公何以不言即位?成公意也。何成乎公之意?公將平國而反之桓。曷為反之桓?桓幼而貴,隱長而卑,其為尊卑出微,國人莫知。隱長又賢,諸大夫扳隱而立之。隱于是焉而辭立,則未知桓之將必得立也。且如桓立,則恐諸大夫之不能相幼君也,故凡隱之立為桓立也。(《公羊傳·隱公元年》)
隱公本來即欲讓位給弟弟桓公,但在位十一年即被桓公所弒,針對讓位的合理性,三傳觀點各不相同。相對于《谷梁》對隱公讓桓的嚴辭批判,《公羊》卻是褒獎隱公。不僅如此,僖公二十八年、襄公二十九年、昭公二十年、三十一年,皆以“賢讓國”明言。所謂“讓者,春秋之所善”(《春秋繁露·玉英》),貴讓成為公羊?qū)W的重要傳統(tǒng)。[84]清儒孔廣森甚至認為“《春秋》撥亂之教,以讓為首”。學者進而把《論語》中孔子的貴讓之義結(jié)合起來,借此論證“《春秋》之賢隱而賤桓”:[85]
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保ā墩撜Z·泰伯》)
子曰:“能以禮讓為國乎?何有?不能以禮讓為國,如禮何?”(《論語·里仁》)
即此可知,《史記》之“世家”以吳太伯居首,顯然是在褒崇他的能讓,確實是作為董仲舒弟子的太史公,所理解的《春秋》大義。當然,《春秋》本身對隱公繼位的理解未必真如《公羊》所言,《谷梁》可能更接近孔子的立場。[86]但假如把顏氏之儒理解為《公羊》賢隱之義的來源,這一見解無疑是合理的。從學術(shù)史的角度而言,便是因為公羊?qū)W極可能與顏氏之儒有著深厚的淵源。[87]
四、春秋末期的“狂簡派”
1.易簡:原壤、子桑伯子、孟孫才
莊子與顏氏之儒確有淵源。但問題是,究竟應該如何理解二者之間的關(guān)系?莊子本人從未以儒者自居,對世俗儒者還不時加以嘲諷及呵斥。而且無論虛構(gòu)還是寫實,莊子的文章大都以老子、列子等典型的道家人物為歸宿,自己也因此被歸入道家。不僅如此,孔門德行科不僅皆能守禮,而且如顏淵,還在努力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把仁禮合一灌注在生活的具體細節(jié)之中。但莊子本人卻似乎并不受世俗禮法所拘。倘說拒絕楚王之聘,還有“不事王侯,高尚其事”之意,但妻死箕踞鼓盆而歌,無論如何都屬于出格之舉: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葑釉唬骸芭c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保ā肚f子·至樂》)
類似行為其實并非孤例,《莊子·大宗師》便提到了這樣幾位人物: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相與友,曰:“孰能相與于無相與,相為于無相為?孰能登天游霧,撓挑無極,相忘以生,無所終窮?”三人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鬃勇勚棺迂曂淌卵?。或編曲,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子貢趨而進曰:“敢問臨尸而歌,禮乎?”二人相視而笑曰:“是惡知禮意!”
由子桑戶死后孟子反、琴張的行為舉止來看,二者應該是莊子的先驅(qū)。但因為莊子書中多寓言,即便此前學者知道三人都是實際的歷史人物,大多也像有關(guān)孔子、顏回的故事一樣,并不當真。但假如對相關(guān)人物稍加探討,便會發(fā)現(xiàn)問題沒有這樣簡單。類似臨喪而歌的放曠之行,不僅不是個人的偶然之舉,相反似乎是某一群體的特殊儀式,譬如原壤、子輿、子犁、曾點莫不皆然:
孔子之故人曰原壤,其母死,夫子助之沐槨。原壤登木曰:“久矣予之不托于音也。”歌曰:“貍首之斑然,執(zhí)女手之卷然?!狈蜃訛楦ヂ勔舱叨^之。從者曰:“子未可以已乎?”夫子曰:“丘聞之,親者毋失其為親也,故者毋失其為故也。”(《禮記·檀弓下》)
子祀、子輿、子犁、子來四人相與語曰:“孰能以無為首,以生為脊,以死為尻;孰知死生存亡之一體者,吾與之友矣!”……俄而子來有病,喘喘然將死。其妻子環(huán)而泣之。子犁往問之,曰:“叱!避!無怛化!”(《莊子·大宗師》)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大宗師》)
季武子寢疾,蟜固不說齊衰而入見,曰:“斯道也,將亡矣;士唯公門說齊衰。”武子曰:“不亦善乎,君子表微?!奔捌鋯室玻c倚其門而歌。(《禮記·檀弓下》)
曾點就是曾皙,曾子之父。其倚門而歌一事自宋以來,許多學者都曾加以質(zhì)疑,但考慮到臨喪而歌這一行為的特異性,即便不發(fā)生在季武子的喪禮上,也可能只是傳聞張冠李戴,未必不實。[88]何況曾點在孔門中本就是狂者的代表:
“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弊釉唬骸昂蝹酰恳喔餮云渲疽?。”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狈蜃余叭粐@曰:“吾與點也!”(《論語·先進》)
所謂“浴乎沂,風乎舞雩”,其實也是其狂簡尚質(zhì)的另一種表達。舞雩臺本是求雨的地方,本當恭敬肅穆,不能失禮,但曾點的理想,卻是在春和景明之中,逍遙于臺上,一切儀式似乎皆不曾有,只剩下人神合一、萬物同體之境,難怪孔子也要“吾與點也”了。
至于子桑戶,自宋以來多認為即是《論語》提過的子桑伯子:[89]
仲弓問子桑伯子。子曰:“可也簡?!敝俟唬骸熬泳炊泻啠耘R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弊釉唬骸坝褐匀?。”(《論語·雍也》)
上文的子桑大概即是子桑戶,至于子輿、子犁等則不詳何人。子桑伯子與孔子之交往,亦見于《說苑·修文》:
孔子見子桑伯子,子桑伯子不衣冠而處。弟子曰:“夫子何為見此人乎?”曰:“其質(zhì)美而無文,吾欲說而文之?!笨鬃尤?,子桑伯子門人不說,曰:“何為見孔子乎?”曰:“其質(zhì)美而文繁,吾欲說而去其文。”
子桑伯子“不衣冠而處”,顯然是說他不守禮法。文中另提及其弟子、門人,可見“桑戶亦有徒眾,自是當時一家”,[90]但顯然不屬于孔子之徒。而且看《說苑》上下文所言,子桑伯子與孔子當屬同輩之人。而琴張一名琴牢,《左傳》昭公二十年(前522),當時孔子三十歲,二者因為對衛(wèi)人宗魯?shù)脑u價而產(chǎn)生過分歧。即此可見,琴張盡管加入孔門,但其實與顏回之父顏路、子路、曾點,應該都是同輩。與孔子關(guān)系亦在師友之間。至于原壤,不僅是孔子故人,而且顯然交情深厚。除助之沐槨之外,還有一事可資證明: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焉,老而不死,是為賊!”以杖叩其脛。(《論語·憲問》)
所謂“夷俟”,也就是蹲踞待人,這顯然是不雅的形態(tài),朱子因此說他是“老氏之流,自放于禮法之外者”。[91]而孔子之所以說他“老而不死”且“以杖叩其脛”,顯然是故友之間借用玩笑的方式有所規(guī)諫。
此外,上文提及的孟子反一般認為便是《孟子·盡心下》所言牧皮,[92]與琴張、曾皙并為孔門之狂者。牧皮的具體事跡不詳,朱子《集注》以為即《論語·雍也》的孟之反: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后也,馬不進也?!?span lang="EN-US">
本名孟之側(cè),字之反。據(jù)《左傳》,魯哀公十一年與齊師戰(zhàn)于郊,孟子反殿后壓陣,但卻故意說馬不肯進,所以是不欲自伐。孟子反是孔子早年弟子,假如與子路年紀相當,子路六十余歲仍然親自戰(zhàn)斗,所以說這位孟子反是孔子那位早年弟子也是可能的?!队阂病分饕懻摰氖强鬃拥茏?,除了之、子二字很容易混淆之外,所謂“不伐”正是德行科儒者念茲在茲的心性境界:
顏淵、季路侍。子曰:“盍各言爾志?”子路曰:“愿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蔽之而無憾?!鳖仠Y曰:“愿無伐善,無施勞?!保ā墩撜Z·公冶長》)
憲問恥。子曰:“邦有道,谷;邦無道,谷,恥也?!薄翱?、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子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保ā墩撜Z·憲問》)
自伐也就是自我夸耀,佛家所謂貢高傲慢,相應于孔子所言“毋意、毋必、毋固、毋我”中的“我”。孔門兩大弟子顏淵、原憲都曾以不伐自期,可見孟子反的不伐屬于極高的修養(yǎng)。不僅如此,老子也說“自伐無功”,可知不伐乃是儒道兩家的共法。相比之下,孔門其他諸科皆喜歡自伐,而“行行如也”的子路顯然最甚。甚至如子貢,雖然自謙顏回“聞一知十”,而自己只是“聞一知二”,但自負之情其實溢于言表。所以孔子在現(xiàn)實中對二者常用言辭稍加裁抑。
與子桑伯子類似的另一個人物還應包括孟孫才,也是魯人:
顏回問仲尼曰:“孟孫才,其母死,哭泣無涕,中心不戚,居喪不哀。無是三者,以善處喪蓋魯國,固有無其實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敝倌嵩唬骸胺蛎蠈O氏盡之矣,進于知矣,唯簡之而不得,夫已有所簡矣。孟孫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保ā肚f子·大宗師》)
孟孫才其人不詳,亦不知是否寓言。然與《論語》仲弓與孔子論子桑伯子之“簡”相似,此文是孔子與顏回討論孟孫才的“簡”。不知莊子是否是為了回應孔子“喪,與其易也,寧戚”(《論語·八佾》)之論,著重強調(diào)孟孫才的不戚。不戚并非簡于禮,而是簡于樂,與《樂記》所謂“大樂必易”相合。而其所以能夠如此,也是因為知命的緣故,所以可以超越生死,而無世俗的哀戚之色。看莊子討論諸人死亡(包括妻死鼓盆而歌),最后必然歸宿在知命,可知知命之學是這批學者最關(guān)注的問題之一。
綜合上述討論,假如把這個群體拓展到孔子南游所見楚地如楚狂接輿、荷莜丈人等隱者,應該可以承認,在孔子同時代其實存在一個以原壤、子桑伯子、楚狂接輿等為代表的群體,[93]這個群體自負通曉禮意,對世俗禮法不屑一顧,有時故意以臨喪而歌、甚至髡首裸行等方式表示蔑視。[94]由于強調(diào)禮意,所以孔子許之“可也簡”;因為不守禮法,所以仲弓認為“太簡”。孔子與子桑伯子兩派之間最關(guān)鍵的爭論,即在《說苑》所言的文質(zhì)之別?;氐疆敃r的語境,所謂文是指禮文,而簡、質(zhì)本來可以相通。[95]
也正是因此,我們可以借此回溯東周禮樂崩壞以后學術(shù)的兩種基本傾向。所謂禮壞樂崩,一種傾向便表現(xiàn)為不強調(diào)禮意,只是徒具禮文的形式,這一派就是孔子稱之為“德之賊”的鄉(xiāng)愿(《論語·陽貨》)。鄉(xiāng)愿的行為皆合乎禮樂的儀文,但缺少真正的禮意。所以孟子解釋說:
非之無舉也,刺之無刺也;同乎流俗,合乎污世;居之似忠信,行之似廉潔;眾皆悅之;自以為是,而不可與入堯舜之道,故曰“德之賊也”。(《盡心下》)
但此時另有一個激進的流派便主張索性廢除禮文,而只重視禮意,代表人物就是子桑伯子、原壤。孔子對這一派大體并不否定,內(nèi)心其實頗為欣賞,視為同道。不僅公開聲明“吾與點也”,而且不時提示“禮之本”:
林放問禮之本。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論語·八佾》)
季氏旅于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弊釉唬骸皢韬?!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八佾》)
子曰:“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樂云樂云,鐘鼓云乎哉?”(《論語·陽貨》)
在《大宗師》中,孔子派子貢去問子桑戶之喪,受到揶揄。在《莊子》一書中子貢常常作為比較的背景出現(xiàn),因此無法判斷此事是否屬實。但后文孔子對子桑戶等的評價卻甚有意味:“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內(nèi)者也?!贝苏Z其實未必是孔子原話,但卻著實為孔子與子桑戶之間劃出一道界線。此界線大體即儒道之別。道家的復歸無名之樸,[96]隱衷其實是對詐偽的厭惡,此即《老子》所云:
大道廢,有仁義;慧智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第十八章)
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第三十八章)
道家之所以對文明持退化見解,真?zhèn)沃嫫鋵嵤莻€中關(guān)鍵。而公孫尼子所作《樂記》則言“著誠去偽,禮之經(jīng)也”,應該也是顏氏之儒的理想?!墩撜Z·微子》中以伯夷為逸民之典范,冀望“不降其志,不辱其身”,孟子則許之為“圣之清者”(《萬章下》)。盡管與早期道家人物心性各有不同,但在因潔身自好而避世隱居、神游物(方)外這一點上,又是相通的。
相較而言,孔子的“復禮”既試圖回到禮之本,同時又不放棄名、禮等具體形式,這其實也是一種“知其不可而為之”。由于對禮之本的追求,孔子能夠欣賞禮意派學者,甚至可能也是孔子三十歲前赴周向老子問禮的心理基礎(chǔ)。綜合上述討論,可知春秋晚期講究“大樂必易,大禮必簡”(《樂記》語)的狂簡(禮意)派,在隱者、逸民群體中已經(jīng)成為一股思潮,而老子可能已經(jīng)是此輩遙宗的大師,所謂“通禮樂之原,明道德之歸”(《孔子家語·觀周》),莊子故以“古博大真人”(《天下》)稱之。據(jù)太史公說,“孔子自周反魯,弟子稍益進焉”(《孔子世家》)。[97]這其中可能便包括孟子反、琴張、曾點等人。[98]這是孔子早年學術(shù)由“舊法世傳之史”向禮意派過渡的一個關(guān)鍵轉(zhuǎn)折。[99]孔子自言“三十而立”,應該與此相關(guān)。由于老子其人在歷史上撲朔迷離,孔子問禮一事許多人以為僅是莊子的寓言。但史公所記,與孔子早年學術(shù)變化的可能軌跡其實是相合的。
2.由狂簡到禮樂
由于有“禮意”為基礎(chǔ),或許也由于曾經(jīng)問禮老子的聲譽,孟子反、琴張,轉(zhuǎn)而投入孔門。但也因此,二人又與尚簡的子桑伯子為友。曾點既與琴張、牧皮(孟子反)同調(diào),其師從孔子可能亦在此時。當然這里只是約略言之,細節(jié)已不可考。
不過,當狂簡派學者進入孔門之后,可能逐漸發(fā)現(xiàn),自己不僅要與不少習學干祿的世俗士人為伍,而且孔子的理想未必止步于易簡的精神實踐??鬃颖救思扔小拔牟辉谄潯钡暮暝?,也有經(jīng)世濟民的雄心,這決定了孔子不會局限于禮意的反省,而是要把世俗貴族行禮如儀、但卻失去精神的禮樂重新加以改造,這就是孔門新禮。[100]在這個意義上,孔子不僅像狂簡派一樣重視心性工夫,同時也會精益求精地研求禮樂實踐。在春秋時代的語境中,禮也就是文,孔子所謂“郁郁乎文哉,吾從周”。因此,盡管孔子與狂簡派有過交集,卻最終“不惑”,并最終確證自己的天命所在??鬃又栽谖迨烀螅K于決定出仕,應該不是偶然的。
也正是在這個背景下,文質(zhì)才可能成為孔門集中探討的問題:
子曰:“質(zhì)勝文則野,文勝質(zhì)則史。文質(zhì)彬彬,然后君子?!保ā墩撜Z·雍也》)
棘子成曰:“君子質(zhì)而已矣,何以文為?”子貢曰:“惜乎,夫子之說君子也!駟不及舌。文猶質(zhì)也,質(zhì)猶文也,虎豹之鞟,猶犬羊之鞟?!保ā墩撜Z·顏淵》)
所謂“質(zhì)勝文”當然不僅指狂簡派,也包括并不愿意以禮樂修飭的子路一派,所以孔子常以“野哉由也”(《論語·子路》)批評子路。所謂“文勝質(zhì)則史”,其實是指世俗禮樂背景之下流行的官樣文章。孔子修《春秋》,因魯史舊文,“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孟子·離婁下》),在官樣文章背后,隱藏著夫子的微言大義。這與在世俗禮樂之上重新注入質(zhì)樸的禮意,二者在精神上是一致的。
子貢少孔子三十一歲,與顏回、仲弓年紀相當。其從學一般認為約在孔子五十余歲至衛(wèi)之時。[101]不過魯定公十五年邾隱公朝魯,子貢時年二十六歲,曾赴魯觀禮,事見《左傳》??芍迂暸c魯國淵源不淺,其從學未必有如此之晚。而與孔子有通家之誼的顏回和仲弓,從學的時間可能更早,假如以二人十五歲左右計,大約在孔子四十五歲之時。這樣,上文所引孔子告顏淵“非禮勿視”一段,時間可能在孔子五十歲前后,顏回學問尚在初階。[102]而此時孔子不僅早已明確主張“文質(zhì)彬彬”,而且已經(jīng)證悟知命之學。此后,隨著顏回學問日進,一躍成為孔子門下楷模,便因顏回不僅“其心三月不違仁”,而且能夠做到“克己復禮”,而這正是狂簡派所缺乏的。孔子對顏回的表彰,意味著自身學術(shù)蘄向已經(jīng)改變。
按照知命之學,君子行事,不過“盡人事,聽天命”??鬃幽陮梦迨?,內(nèi)圣之學有成,欲在政治領(lǐng)域有所表現(xiàn),亦屬順理成章之事。當時三家權(quán)力雖強于公室,但陽虎勢力方強,季孫欲引孔子分其權(quán),孟子所謂“見行可之仕”(《孟子·萬章下》),故孔子初政尚屬順利。但當夫子欲“墮三都”,季孫始知孔子并未完全為己所用,二者遂分道揚鑣。之后孔子去魯周游,雖偶受禮遇(如衛(wèi)靈公),但常有挫折,而最為狼狽的便是“厄于陳蔡”。此厄的具體過程不必細述,但影響極大,面臨子路、子貢兩大弟子同時質(zhì)疑,孔門幾近分崩離析。我曾指出,作為墨者先驅(qū)的子路,之所以質(zhì)疑孔子,便是因為子路相信鬼神賞善罰惡,因此“君子亦有窮乎”(《論語·衛(wèi)靈公》)?言下之意,孔子之窮途,正是因為所行不義。[103]
給孔子以關(guān)鍵支持的是顏回,但顏回所靠的并非文質(zhì)彬彬的禮樂,而就是狂簡派的知命之學:
子曰:“由未之識也,吾語汝:汝以仁者為必信也,則伯夷叔齊,不餓死首陽;汝以智者為必用也,則王子比干,不見剖心;汝以忠者為必報也,則關(guān)龍逢不見刑;汝以諫者為必聽也,則伍子胥不見殺。夫遇不遇者,時也,賢不肖者,才也。君子博學深謀而不遇時者,眾矣,何獨丘哉?且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謂窮困而改節(jié)。為之者人也,生死者,命也。是以晉重耳之有霸心,生于曹衛(wèi),越王勾踐之有霸心,生于會稽,故居下而無憂者,則思不遠,處身而常逸者,則志不廣,庸知其終始乎?……”
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國者之丑也,夫子何病焉?不容,然后見君子。”(《孔子家語·在厄》)
《論語》所記意在言外,已經(jīng)看不清當時孔門師弟內(nèi)部的具體爭執(zhí)。但《家語》、《莊子》、《荀子》、《史記》都有很生動的敘述。本文略為節(jié)引,以見大意。有了上述背景,我們來看孟子的這一段記錄:
萬章問曰:“孔子在陳,曰:‘盍歸乎來!吾黨之士狂簡,進取不忘其初?!鬃釉陉悾嗡剪斨袷??”
孟子曰:“孔子‘不得中道而與之,必也狂獧乎!狂者進取,獧者有所不為也。’孔子豈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span lang="EN-US">
“敢問何如斯可謂狂矣?”
曰:“如琴張、曾晳、牧皮者,孔子之所謂狂矣?!?span lang="EN-US">
“何以謂之狂也?”
曰:“其志嘐嘐然,曰:‘古之人!古之人!’夷考其行而不掩焉者也??裾哂植豢傻?;欲得不屑不潔之士而與之,是獧也。是又其次也?!保ā侗M心下》)
幸有孟子此段記錄,孔門狂簡派的早期歷史方才不致埋沒。在孔子眼中,早年弟子或狂或狷,但都有一種以道自任、精進不已的質(zhì)樸精神。狷者“不屑不潔”,致力于自身的整飭;狂者雖然行不掩言,但卻實能以古人自期。有意思的是莊子對此事的回應,此時對話的對象仍是子桑雽(戶):
孔子問子桑雽曰:“吾再逐于魯,伐樹于宋,削跡于衛(wèi),窮于商周,圍于陳蔡之間。吾犯此數(shù)患,親交益疏,徒友益散,何與?”
子桑雽曰:“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蛟唬骸疄槠洳寂c?赤子之布寡矣;為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蛞岳险?,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保ā肚f子·山木》)[104]
這一對話是真實發(fā)生的嗎?不得而知。大體只是莊子的原心之作,而且是從狂簡派視角對這一事件的刻畫??窈喤蓮娬{(diào)誠意,與后期弟子的禮樂修飭相比,早期弟子雖然不啻野人,[105]但孔子卻難掩心中對那種質(zhì)樸精神的懷念:
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保ā墩撜Z·先進》)
孔子之所以積極入世,但又常懷出世之思,未嘗不是因為此種心態(tài)使然。在某種意義上,自從深信了淵源于晚周狂簡派的知命之學,孔子大概一刻也沒有忘懷。所以當病重之際,子路為之禱告上下神祇,孔子不禁慨然:“丘之禱久矣?!保ā墩撜Z·述而》)
3.幾點猜測
上文勾勒了春秋末期狂簡派在魯?shù)丶翱组T的基本情況。大體來說,狂簡派是基于一個獨立的思潮,這個思潮不僅早于孔子,孔子甚至一度也成為此派中人。但隨著孔子思想的變化,一批深受狂簡派影響,但又對孔子那種宏偉的精神理想發(fā)生傾慕的人物出現(xiàn)。這是孔門德行科的一個重要來源。這一點似乎缺少史料實證,但還是不無蛛絲馬跡。
如前所述,孔門的特色之一是有好幾位重要學者都是父子或兄弟相從,如顏路、顏回父子,曾點、曾參父子,伯牛、仲弓兄弟。其實原壤、原憲是否可能也是父子或叔侄?原壤是孔子故交,相互交往隨意,原憲不僅極受孔子喜愛,而且命其擔任自己的家宰,關(guān)系異乎尋常。而關(guān)于原穰夷俟的記載便出現(xiàn)在《憲問》。假如二者的父子或叔侄關(guān)系成立,那么與曾點、曾參的情形是極像的。上文仲弓主張“居敬而行簡”,已經(jīng)暗示他本來可能與狂簡派有關(guān)。而原壤、曾點則本來便是此派中人。
顏回之父顏路,事跡甚少,只有其向孔子為顏回請車的記錄,可見其與孔子關(guān)系亦極隨意,而并不拘禮。此外,莊子四次提及顏闔,[106]應該亦是狂簡派中人物:
魯哀公問乎顏闔曰:“吾以仲尼為貞干,國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飾羽而畫,從事華辭;以支為旨,忍性以視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彼宜女與?予頤與?誤而可矣!今使民離實學偽,非所以視民也。為后世慮,不若休之。難治也!施于人而不忘,非天布也,商賈不齒。雖以事齒之,神者弗齒。為外刑者,金與木也;為內(nèi)刑者,動與過也。宵人之離外刑者,金木訊之;離內(nèi)刑者,陰陽食之。夫免乎外內(nèi)之刑者,唯真人能之?!保ā肚f子·列御寇》)
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guī)。莊公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惫芏粦?。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保ā肚f子·達生》)
《列御寇》中顏闔對孔子的批評,當屬寓言,并非真的非議孔子。[107]其關(guān)鍵在不欲“使民離實學偽”,反對“飾羽而畫,從事華辭”的世俗禮樂,這是狂簡派的典型見解。而根據(jù)上文所引材料,其人為魯隱士,曾向衛(wèi)大夫蘧伯玉請問御昏君之道,可能是蘧伯玉的弟子。顏闔其人事跡難考,但顏路本名顏由,[108]字季路,與仲由字子路(一名季路)相同。語云“舍路而不由”,其名蓋取義于此。而闔本門扇,引申為啟閉之閉,與路之可由適相反對。疑顏闔亦其人之字,與顏路可能為兄弟,二者年輩相當??鬃尤バl(wèi),即主蘧伯玉家,而蘧伯玉亦孔子極推重之人物。除稱其“有道則仕,無道則隱”外,其人亦精進自修,乃至可影響身邊從者:
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與之坐而問焉,曰:“夫子何為?”對曰:“夫子欲寡其過而未能也?!笔拐叱?,子曰:“使乎!使乎!”(《論語·憲問》)
而觀莊子對二人的形容,亦幾乎完全一致:
蘧伯玉行年六十而六十化,未嘗不始于是之,而卒詘之以非也。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莊子·則陽》)
莊子謂惠子曰:“孔子行年六十而六十化,始時所是,卒而非之,未知今之所謂是之非五十九非也?!保ā肚f子·寓言》)
假如顏闔與顏路真的有關(guān),而且亦是狂簡派人物,那么其與孔子之間可能亦有同學之誼??鬃痈靶l(wèi),且“嚴事”蘧伯玉,[109]顏闔或即居間之人。而上文所引《莊子》言顏回欲出仕,也是前往衛(wèi)國,此事雖可能為寓言,但顏回與衛(wèi)國有關(guān)恐非偶然。然則與曾、仲、原三氏一樣,顏氏亦可能是由狂簡派轉(zhuǎn)入孔門的一個關(guān)鍵家族。作為旁證,如孔子晚年弟子顏刻,“魯人,字子驕。少孔子五十歲??鬃舆m衛(wèi),子驕為仆”(《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鬃又停尕擇{車與護衛(wèi)之責,多由親密弟子且年紀輕者擔任,如冉有、樊遲等皆是。此顏刻可能即顏闔或顏回后人。且顏刻字子驕,狂簡派及顏氏之儒最反對自伐,而“刻(驕)意尚行”乃隱者中之一派,疑其取名即與此有關(guān)。歷來注《莊子·刻意》,多把“刻意”釋為“刻削其意”,也就是堅忍嗜欲,即因不知“刻”可與“驕”相通。[110]
結(jié)語
討論東周以降華夏學術(shù)演變,歷來最受推重的是《莊子·天下》與劉歆《七略》(《漢書·藝文志》)。對于九流是否出于王官,近代學者爭論紛紛,由于史料不足,加之對諸子判分依然缺少共同的義理架構(gòu),所以很難達成一致。但無論戰(zhàn)國諸子分野如何,對于《天下》的道術(shù)三分,大體并無異詞:
古之人其備乎!配神明,醇天地,育萬物,和天下,澤及百姓,明于本數(shù),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運無乎不在。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紳先生多能明之。《詩》以道志,《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
從知識體系角度,詩書禮樂六藝、舊法世傳之史及百家之學,大體可與后世經(jīng)史子三者相應。莊子此說表面看來似乎并無思想史意味。但已經(jīng)可以確認,墨學其實即淵源于魯?shù)氐呐f法世傳之史,甚至孔子、子路本來也是此派人物;[111]同時,春秋末期國際上存在一個相互具有廣泛聯(lián)系,強調(diào)禮意、蔑視禮法的狂簡(禮意)派學者群;而孔子之學本身與流俗禮學在精神上明顯有別。據(jù)此可知,在孔子之前,晚周學術(shù)已經(jīng)形成三派,此即講求詩書禮樂的紳之學、舊法世傳之史與狂簡派。孔子崛起于舊法世傳之史,其后又吸收了狂簡派的精華,并最后拯救了紳先生的詩書禮樂之學,因此成為周公之后虞夏商周四代學術(shù)的集大成者。上文莊子之所以把“鄒魯之士、紳先生之學”與六藝分言,或有微意存焉。由于孔子的巨大感召之力,狂簡派、舊史派一度皆有重要人物(如子路、顏回)進入孔門,成為德行、政事兩科的代表人物;但當孔子逝后,卻又因孔門六藝之學的刺激,而各自發(fā)生自覺。這就是道、墨兩家的起源。
由此也就可以理解,何以道、墨兩家的出現(xiàn)會與孔門的分化相伴而生。戰(zhàn)國初年,蔑棄禮樂,在諸侯中成為一時風氣。子路之儒經(jīng)再傳之后,此時已經(jīng)失去對孔子的信心,在墨子這種大師巨子的召喚之下,退出孔門,成為墨者;孔門外的狂簡派逐漸失去對“禮意”的堅持,絕圣棄智、絕仁棄義,流為道家;孔門內(nèi)的狂簡派則以質(zhì)家自居,與曾子、子思的中道派一起,和子夏所代表的文家隱隱相抗,這或許就是戰(zhàn)國初年的顏氏之儒??紤]到后世《春秋》學文質(zhì)兩家的分野,顏氏之儒毋寧說是公羊?qū)W的真正宗師。[112]而在其中,介于道家與顏氏之儒的分界線上,便出現(xiàn)了莊子。莊子不僅對狂簡派極為心儀,甚至根據(jù)此派立場重新塑造了理想中的孔子與顏回,所謂寓言與重言,用意在此。從這個意義上,說莊子本于顏氏之儒,固不為過;但正如墨子改造子路之儒一樣,莊子在事實上扭轉(zhuǎn)了一部分顏氏之儒的禮樂化傾向,[113]成為復歸狂簡、走向道家的樞紐人物。
注釋
[1]《孔叢子·雜訓》等篇甚至記載孟子與子思相見,且被后者器重的材料,后世學者基本無人采信,但這種材料的存在,表明思孟一體之說在晚周秦漢已經(jīng)被不少人接受。
[2]《論語崇爵讖》:“子夏六十四人,共撰仲尼微言,以事素王?!币婑R國翰輯《玉函山房輯佚書·論語讖》卷八,揚州:廣陵書社,2005年影印本,第三冊,第2278頁。鄭玄亦言《論語》為仲弓、子游、子夏等撰。見《經(jīng)典釋文》卷二十四《論語音義》。
[3]當然也并非完全沒有爭議,譬如漆雕氏倒底何人,便有疑問。
[4]孔子另有弟子燕級字子思,但后世無聞。子思在后代固然聲名顯赫,據(jù)《史記·貨殖列傳》原憲后世也有弟子。但從本文立場而言,韓非子所謂“子思之儒”當指子思,而原憲則屬于顏氏之儒。
[5]此李零之說,關(guān)于此問題的回顧,參宋立林《顏氏之儒考述》,收入氏著《出土簡帛與孔門后學新探》,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8年,第148頁。
[6]拙作《儒墨之間:子路之學索隱》,《中國文化》2023年春季號。
[7]《論語·先進》“顏淵死,門人欲厚葬”,有些學者認為此“門人”是顏回弟子。不過考慮到孔子的態(tài)度,應該還是孔子門人為妥。只不過由于當時的語言習慣,《論語》的記載太過渾融。
[8]《說苑·雜言》文字稍有出入,大旨無別。《家語·六本》原文說“回也有君子之道四焉”,知“弱于受諫”之“弱”不是批評之意,而是贊許他能夠虛心受諫。
[9]參《孔子家語》卷九《七十二弟子解》。秦商之父與孔子之父具以力聞。事見《左傳》襄公十年。
[10]譬如孔子與子路,筆者曾在《儒道之間:子路之儒索隱》一文中作過分析。
[11]《論語·憲問》:“微生畝謂孔子曰:‘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孔子曰:‘非敢為佞也,疾固也?!贝送狻肚f子·則陽》言孔子之楚,路遇隱士,自言“彼且以丘為佞人也”。
[12]譬如《莊子·德充符》便說:“魯有兀者王駘,從之游者與仲尼相若?!贝穗m可能是寓言,但用來證明孔子時代學術(shù)間存在相互競爭,還是可行的。另參下文關(guān)于孔子早年學術(shù)轉(zhuǎn)變的討論。
[13]此事《孔子家語·在厄》、《莊子·山木》、《莊子·讓王》、《史記·孔子世家》等皆有敘述,《論語·衛(wèi)靈公》雖言之甚簡,但意思是相通的。
[14]《尚書·舜典》:“帝呼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寬。”《舜典》雖然在《今文尚書》中并未獨立成篇,但此言被太史公采入《史記·五帝本紀》,因此文獻真實性毋庸置疑。《漢書·藝文志》說儒家出于“司徒之官”,理由在此。
[15]近代不少學者使用“君人南面之術(shù)”時,常常是指純粹的權(quán)謀之術(shù),至少從古典本身的含義來說,這是完全錯誤的。
[16]此從《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之說,據(jù)《孔子家語·七十二弟子解》,仲弓“生于不肖之父”。
[17]《韶》為舜樂。樂所以通天人,可知大舜為最后歸宿。
[18]如宋立林《仲弓之儒的思想特征及學術(shù)史地位》,載前揭《出土簡帛與孔門后學新探》第十章。
[19]仲弓年紀尚有爭議,《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司馬貞索隱引《孔子家語》以為少孔子二十九歲,但今人廖名春認為大約與子路同齡。本文暫未采納此說,但或許文中所引朱淵清所言略大于冉有(亦少孔子二十九歲)是可能的。參廖名春《楚簡〈仲弓〉與〈論語·子路〉仲弓章讀記》,《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05年第1期。關(guān)于仲弓,容后另述。
[20]見《荀子·儒效》。此子弓向有仲弓、馯臂子弓二說,后者為郭沫若所提出。見氏著《儒家八派的批判》,收入郭沫若《十批判書》,上海:東方出版社,1996年,第152頁。晚近學者或從或否。郭說并無實證,而且馯臂子弓雖為傳《易》之人,而荀子卻與易學思維并非同一系統(tǒng),故本文贊同仲弓說。關(guān)于此問題以往討論甚多,茲不詳及。
[21]參拙作《儒墨之間:子路之儒索隱》。
[22]此問題前文《儒墨之間:子路之儒索隱》亦稍有揭示;關(guān)于《憲問》的知命之學,可參拙作《孟子章句講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卷十三《盡心上》第四十一章以下。綜合討論,當俟異日。
[23]此義須通觀《論語》始可見之,暫不詳論。
[24]克可以訓為克制,也可以訓能。理學時代學者所爭論的“克制自己”還是“挺立大我”固然不無工夫論意義,但從經(jīng)義的角度來說這種差別并不是根本的。
[25]參拙作《孟子章句講疏》卷一《梁惠王上》第六章。
[26]關(guān)于這一問題我曾多次申說,可稍參拙作《德性與工夫:孔門工夫論發(fā)微》,收入楊乃喬主編《中國經(jīng)學詮釋學與西方詮釋學》,上海:中西書局,2016年。
[27]前揭《儒墨之間:子路之儒索隱》。
[28]參拙作《周易義疏》卷三賁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
[29]《論語·子路》:“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謂上矣?!唬骸覇柶浯??!唬骸谧宸Q孝焉,鄉(xiāng)黨稱弟焉?!唬骸覇柶浯巍!唬骸员匦?,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唬骸裰畯恼吆稳纾俊釉唬骸?!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30]朱子:“盡己之謂忠。”見氏著《論語集注·學而》“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條,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48頁。
[31]關(guān)于樊遲,可參前揭《儒墨之間:子路之學索隱》。
[32]關(guān)于傳統(tǒng)儒學的師道意識,參鄧志峰《王學與晚明師道復興運動(增訂本)》導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
[33]《墨子·耕柱》:“子夏之徒問于子墨子曰:‘君子有斗乎?’子墨子曰:‘君子無斗?!酉闹皆唬骸坟g猶有斗,惡有士而無斗矣?’子墨子曰:‘傷矣哉!言則稱于湯文,行則譬于狗豨,傷矣哉!’”
[34]參孫詒讓《墨子閑詁》卷十二《公孟》所引惠棟、宋翔鳳之說。上海:上海書店影印諸子集成本,第271頁。
[35]諸說分見《滕文公上》、《滕文公下》。
[36]《孟子章句講疏》卷九《萬章上》第一章。
[37]此句學者理解不盡同,參前揭《儒墨之間:子路之儒索隱》。
[38]關(guān)于這兩種思維的差異,可參拙作《孟子章句講疏》卷十二《告子下》第一章;另參前揭《儒墨之間:子路之學索隱》一文。
[39]參拙作《孟子章句講疏》卷十三《盡心上》第二、三章。
[40]也就是孔子“述而不作”。《墨子·耕柱》:“公孟子曰:‘君子不作,術(shù)而已。’”術(shù)、述通。
[41]值得注意的是,此語亦出自德行科的閔子騫??鬃右虼速潛P他:“夫人不言,言必有中?!?br>[42]這一點拙作《儒墨之間:子路之儒索隱》已經(jīng)揭示,但沒有展開論述。
[43]此王引之說,參《墨子閑詁》卷十二《公孟》首句注釋?!耙簧怼?,王引之以為當作“一耳”,可從。
[44]孫詒讓語,引文同上。
[45]參拙作《孟子章句講疏》卷十《萬章下》第四章。
[46]關(guān)于仲弓任季氏宰時間,前揭廖明春文、羅新慧《孔子的歷史觀、入仕觀及其它——從上博楚竹書〈仲弓篇〉談起》(《史學史研究》2005年第3期)、林志鵬《仲弓任季氏宰小考》(《孔子研究》2010年第4期)等皆有討論,觀點雖然不同,但在這個問題上是一致的。
[47]對墨子的反駁,早在《孔叢子·詰墨》已經(jīng)開始。關(guān)于景公、晏子之不實,另參《墨子閑詁》所引畢沅、蘇時學之說。
[48]如《孟子·滕文公上》,滕文公欲行三年喪,“父兄百官皆不欲,曰:‘吾宗國魯先君莫之行,吾先君亦莫之行也?!?br>[49]譬如子路、子貢依然在孔子影響下得以堅持,但言語科的宰予便公然反對,甚至文學科的子夏也與孔子討論如何在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簡化三年喪。子路服三年喪見《禮記·檀弓上》,孔子卒后子貢廬墓六年(《史記·孔子世家》),顯然也認同。宰予主張朞年(一年)喪,事見《論語·陽貨》;子夏與孔子討論“金革不避”,見《禮記·曾子問》。
[50]參拙作《周易義疏》卷三蠱卦。
[51]如子產(chǎn)不毀鄉(xiāng)校,可以作為反襯。關(guān)于周代民間的自由面貌,可參杜正勝《周代城邦》第二章第二節(jié)(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1979年)關(guān)于國人的相關(guān)討論。
[52]《莊子》內(nèi)外篇作者歷來聚訟,但無論相信哪一個是真正的莊子,大都認為二者分別是莊子本人及其門徒。這當然是可能的。但除了某些明顯的仿作之外,也要承認莊子思想在不同時期有變化的可能,甚至在同一時期,也可能隨著心境的變化而寫出不同類型的作品。
[53]韓愈《送王秀才序》認為莊子之學出于子夏、田子方,此問題雖尚存爭議,但從儒學視角理解莊子則確屬特識。蘇軾的莊子觀,參下文討論。
[54]參拙作《現(xiàn)代新儒學的內(nèi)在開展與“儒門內(nèi)的莊子”》,《文與哲》第42期,2023年6月。
[55]參楊儒賓《儒門內(nèi)的莊子》貳,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事業(yè)公司,2016年,第157頁。
[56]近代密集重提此說的是章太炎,參楊海文《“莊生傳顏氏之儒”:章太炎與“莊子即儒家”議題》,《文史哲》2017年第2期。其后郭沫若《十批判書·儒家八派的批判》重提此案,影響甚大。鍾泰《莊子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則反復予以論證,義理最精。至楊儒賓《儒門內(nèi)的莊子》一書,則從哲學上為莊子重建了知識論與形上學,代表了莊子之學與現(xiàn)代西方學術(shù)對話的面向。
[57]鍾泰亦反對東坡此見,“雖謂之無識,不為過也”(《莊子發(fā)微》卷五《讓王》解題)。
[58]《讓王》另有孔子厄于陳蔡一事,記載了子貢、子路對孔子的懷疑,參下文所引。
[59]晁福林《〈莊子·讓王篇〉性質(zhì)探論》,《學習與探索》2002年第2期。
[60]參拙作《孟子章句講疏》卷九《萬章上》第四章。
[61]此點鍾泰已經(jīng)指出,《莊子發(fā)微·人間世》首章,前引書第79頁。
[62]據(jù)說孔子曾向子思說過“心之精神是乎(謂)圣”,見《孔叢子·記問》。
[63]因案,當讀為夤緣,參拙作《“以經(jīng)術(shù)緣飾吏治”發(fā)微:早期的經(jīng)學、禮教與政治》,洪濤主編《復旦政治哲學評論》第11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
[64]參拙作《孟子章句講疏》卷十三《盡心上》第十六章。
[65]鍾泰《莊子發(fā)微》卷六《大宗師》,第165-166頁。
[66]《谷梁》亦明言“孔子素王”,見《漢書》卷六十七《梅福傳》顏師古注引。
[67]太史公曾在《史記·殷本紀》中提到“伊尹處士,湯使人聘迎之,五反然后肯往從湯,言素王及九主之事”。隨著馬王堆帛書《九主》的出土,主要以商湯、伊尹的討論為背景,闡述境界高低不同的九個君主類型。一般認為就是太史公提及的九主之事,可能是早期法家的追述。但此一“素王”何指,依然不詳。
[68]參王國維《太史公行年考》,但認為“殆魏晉人所依托也”。案:觀堂本義是討論太史公《素王妙論》一書取義,但其實用在戰(zhàn)國時代應該也是合適的。
[69]不少學者借助后世道家及道教文獻中對玄、素等的種種喻象,來想象莊子的玄圣素王之論。但即便在道教文獻中,這些喻象也大都不過是借助辭藻對某種超驗境界的描畫,并無太多深意。
[70]參拙作《周易義疏》卷五明夷。
[71]《齊物論》云“《春秋》經(jīng)世先王之志,圣人議而不辯”,歷代詮釋者多認為這一圣人即是孔子。
[72]參伍非百《墨子大義述·結(jié)論》,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2018年,第142-143頁;蒙文通《論墨學源流與儒墨匯合》、《儒家法夏法殷義》,收入氏著《先秦諸子與理學》,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
[73]參拙作《歷史經(jīng)學導論》,《新經(jīng)學》第四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
[74]釋文參考彭浩主編《郭店楚墓竹簡》,武漢:湖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2年;陳偉《郭店竹書〈唐虞之道〉校釋》,《江漢考古》2003年第2期。
[75]參拙作《孟子章句講疏》卷九《萬章上》第四至六章對此問題的詮釋。
[76]拙作《孟子章句講疏》認為孟子主要是針對道家,現(xiàn)在看來當略作修正。
[77]《莊子》內(nèi)篇仍然秉持著對堯舜的理想,可資證明。文繁不引。此中待發(fā)之覆尚多,另擬專文討論。
[78]典型的如眭弘勸漢家退位被誅,但由漢哀帝自封“陳勝劉太平皇帝”,以及王莽篡位成功,可知這一觀念在西漢早已深入人心。
[79]此何休對三世說中太平世的理解。假如用《尚書》通之,便是《堯典》所言“光被四表,格于上下”。此問題暫不具論。
[80]一個旁證是顏氏家族似乎世傳《春秋》,據(jù)顏師古注史游《急就章》,漢代顏駟、顏異、顏安樂皆“以《春秋》名家”,顏安樂為眭孟弟子,傳公羊?qū)W,尤其知名。諸人似皆顏回后裔。參常昭《顏回顏氏之儒與瑯琊顏氏家族探析》,《齊魯學刊》2010年第4期。
[81]《春秋繁露·俞序》提及閔子,而馬王堆帛書《春秋事語》中三次提及“閔子辛”,張政烺認為應當即是閔子騫,此說已大體為學界接受。參吳榮曾《讀帛書本〈春秋事語〉》,《文物》1998年第2期。
[82]此事亦見《呂氏春秋·察賢》、《韓詩外傳》二。向宗魯曾因《韓非子》所言,疑宓子賤可能受有子影響而然。未知信否,但并不影響本文立論。向說見《說苑校證》卷七,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59頁。
[83]此事亦見《韓詩外傳》八、《家語·辨政》、《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向宗魯已言。
[84]楊樹達1940年代出版的《春秋大義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專章討論《春秋》“貴讓”,不過尚乏深意。此外,韓席籌《左傳分國集注》卷二《隱公居攝》(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1963年)中也注意這一問題,但語焉未詳。
[85]以上參段熙仲《春秋公羊?qū)W講疏》第五編第八章第一節(jié),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
[86]參拙作《〈春秋〉“隱公繼位”發(fā)微》,《新經(jīng)學》第十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2年。
[87]關(guān)于公羊?qū)W的起源,待發(fā)之覆尚多,容后另文詳述。
[88]宋人陳普于曾點倚季武子門而歌一事,頗質(zhì)疑之。閻若璩亦言,季武子卒時孔子年方十七,曾點尚年幼,故時間不可能。參氏著《四書釋地又續(xù)·曾皙倚門而歌》,清經(jīng)解本。按:閻說雖是,然亦未可證曾點倚門而歌一事不確,惟未必倚季武子之門耳。退一步講,即便曾點未有此舉,但之所以被誤傳如此,也與其人的現(xiàn)實形象有關(guān)。
[89]參朱子《論語集注·雍也》本章引胡氏之說。朱熹《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
[90]鐘泰《莊子發(fā)微》卷一《大宗師》此節(jié)注釋,第154頁。
[91]朱子說見《論語集注》卷七《憲問》。
[92]馬敘倫認為牧、孟明紐雙聲,且皮、反二字字形相近。參氏著《莊子義證》卷六《大宗師》,李林點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185頁。郭沫若《十批判書·儒家八派的批判》討論顏氏之儒,楊伯峻《孟子譯注》,皆同意其說。竊以為孟子反、牧皮相混是因為子反合文與皮字極似之故,故馬說可從。前人多以孟子反即《論語》所言孟之反,或然。下文另有討論。參拙作《孟子章句講疏》卷十四《盡心下》第三十七章。
[93]此說拙作《孟子章句講疏》卷十四《盡心下》第三十七章已經(jīng)提出。
[94]屈原《九章·涉江》:“接輿髡首兮,桑扈裸行?!钡酝Ⅸ佟蛾P(guān)于子桑伯子》一文據(jù)此認為二者可能是憤世嫉俗的表現(xiàn),為道家的先驅(qū)。載《齊魯學刊》1986年第5期。
[95]前引《說苑·修文》:“簡者,易野也。易野者,無禮文也。”簡、質(zhì)相通,以及孔門文質(zhì)兩派的爭論,參拙作《〈春秋〉“隱公繼位”發(fā)微》。
[96]道家之名可能晚出,但并不影響類似傾向的群體存在,可以稱之為易簡派或狂簡派。本文尊重孔子的表述,故稱之為“狂簡派”。
[97]此事亦見《孔子家語·觀周》而稍詳:“自周反魯,道彌尊矣,弟子之進,蓋三千焉?!蹦┚湮疵饪鋸?。
[98]其實琴張最初也是與子路傾向相近的士人,可能和孔子一樣,也是后來轉(zhuǎn)變成禮意派的。關(guān)于琴張的早年傾向,參前揭《儒墨之間:子路之儒索隱》。
[99]關(guān)于孔子早年學術(shù),以及歷史上的老子,擬另文申論。
[100]關(guān)于孔門新禮的簡要討論,參拙作《孔曾禮學探微》,《中國經(jīng)學》第26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
[101]根據(jù)錢穆《孔子傳》,孔子于定公十三年五十一歲去魯周游,先后赴齊、至衛(wèi),時子路二十四歲,“殆是孔子適衛(wèi)后始從游”。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40頁。
[102]拙作《孔曾禮學探微》認為孔子與顏回論“四勿”是希望他精益求精,可能稍言重。但并不影響該文的基本結(jié)論。
[103]參前揭《儒墨之間:子路之儒索隱》。
[104]子桑雽,俞樾認為即是子桑戶。參郭慶藩《莊子集釋》卷七上《山木》此章注引。另參鍾泰《莊子發(fā)微》第448頁。
[105]關(guān)于先進、后進何指,學術(shù)史上頗有爭議。暫不具論?;蛞钥组T前后弟子分判,如錢穆即以孔門四科中前三科為先進,以子游、子夏為后進。見氏著《論語新解》,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年,第275頁。本文則以顏淵、仲弓為界,以顏淵之前的狂簡派以及子路等早期弟子為先進。
[106]分見《人間世》、《達生》、《讓王》、《列御寇》。其中二條,上文已引及。
[107]《達生》此文,《家語》作顏回,鍾泰已辨之。另,此莊公為衛(wèi)莊公,參鍾泰《莊子發(fā)微》,第430頁。
[108]此據(jù)《家語·七十二弟子解》,《史記·仲尼弟子列傳》作顏無繇,繇、由相通。
[109]此據(jù)《史記·孔子世家》。
[110]原文:“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倘以“驕意”論,則與“為亢”之旨尤合。
[111]參前揭《儒墨之間:子路之學索隱》。
[112]公羊?qū)W以質(zhì)家自居,其實來源于顏氏之儒,此問題似并未引起學者注意?!兑住穼W與此派關(guān)系亦然。
[113]另一部分被曾子、子思、孟子所繼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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