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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郭曉東】歷史書寫中的“史料”與“史義”:從孔子作《春秋》談起

        欄目:學術(shù)研究
        發(fā)布時間:2025-03-31 16:13:09
        標簽:
        郭曉東

        作者簡介:郭曉東,男,西元一九七〇年生,福建霞浦人,復旦大學哲學博士?,F(xiàn)任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著有《識仁與定性——工夫論視域下的程明道哲學研究》《宋明理學》(第二作者)《經(jīng)學、道學與經(jīng)典詮釋》《戴氏注論語小疏》《春秋公羊?qū)W史》(第二作者)等。

        歷史書寫中的“史料”與“史義”:從孔子作《春秋》談起

        作者:郭曉東(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同濟大學經(jīng)學研究院敦和經(jīng)學講席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quán)儒家網(wǎng)發(fā)表,原載《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5期

         

        摘要:近代以來,歷史學家每每認為史家的任務是據(jù)事直書,如實客觀地還原歷史之真實,從而頗將史料學等同于歷史學。但這并不符合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精神。中國傳統(tǒng)史學深受孔子作《春秋》的影響,一方面注重史實的陳述,但更重視史實所蘊含的義理內(nèi)涵與思想意義。從漢代的司馬遷、班固,到近代的蒙文通,莫不是如此。對于歷史書寫而言,“史料”與“史義”的結(jié)合,才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精義所在,其中“史料”是載體,而“史義”則是靈魂。沒有“史料”,史學之精神固然無所依附;但沒有“史義”,則“史料”也當失去其應有的生命。

         

        關(guān)鍵詞:史料史義《春秋》

         



        近代以來,受蘭克學派的影響,歷史學家每每認為史家的任務是據(jù)事直書,不偏不倚,如實客觀地還原歷史之真實。深受蘭克影響的傅斯年徑直將史料學等同于歷史學,他在《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中宣稱:“歷史學不是著史:著史每多多少少帶點古世、近世的意味,且每取倫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近代的歷史學只是史料學,利用自然科學供給我們的一切工具,整理一切可逢著的史料,所以近代史學所達到的范域,自地質(zhì)學以致目下新聞紙,而史學外的達爾文論正是歷史方法之大成?!币舱侨绱?,傅斯年斷言:“近代史學,史料編輯之學也?!盵1]然而,這不僅如劉家和先生所批評的是一種“天真的想法”,[2]更重要的是,這樣一種作為史料編輯學的近代史學,也就自然而然地偏離了中國傳統(tǒng)史學本有的精神。當然,傅斯年也承認,他心目中的“近代的歷史學”與傳統(tǒng)的“著史”不同,傳統(tǒng)的“著史”,“每取倫理家的手段,作文章家的本事”。這樣,傅斯年事實上是自覺地將“近代的歷史學”與傳統(tǒng)史學切割了開來。就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研究途徑而言,正如劉家和先生所指出的,在于文獻考證與義理辨析兩個方面,“文獻的整理與考證是離不開思想的指導的”。[3]因此,歷史編纂學只能是傳統(tǒng)史學的一個方面的內(nèi)容,更重要的是要關(guān)注歷史編纂背后所蘊含的義理內(nèi)涵與思想意義。事實上,從孔子作《春秋》開始,到司馬遷著《史記》,無不試圖通過史實的描述來表達他們的思想,是以清代章學誠就直接標榜“史所貴者義也”,[4]而民國時期蒙文通先生則宣稱“治史而究乎義理之源”,[5]所著《中國史學史》,側(cè)重以思想為中心討論史學的發(fā)展演變。從這一線索出發(fā),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傳統(tǒng)史家之著史,并不僅僅在對歷史事實進行客觀的描述,而是在描述歷史事實的基礎(chǔ)上彰顯其背后可能有的思想意義。

         

        (一)

         

        盡管中國有著悠久的史官傳統(tǒng),自古以來號稱“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漢書·藝文志》),但中國史學之確立,誠如錢穆先生所說的,應從孔子作《春秋》算起。在錢穆看來,在孔子之前雖有史官記言記事,但“史官分布,乃是周代一制度,而孔子作《春秋》,則是私家一著述。由政治轉(zhuǎn)向了學術(shù),遂開此下中國之史學”。[6]因此,“《春秋》乃是中國正式的第一部歷史書”。[6]白壽彝先生也指出:“春秋末年,孔子開私人講學與私人撰史之風,突破了宗周以來學在官府的藩籬,他所修的《春秋》,是現(xiàn)在所知道的第一部私人撰寫的歷史著作,也是現(xiàn)存的中國史學上最早的編年體史書?!盵7]至于傳統(tǒng)中國,主流的觀點一直認為,孔子作《春秋》,既是立經(jīng),又是著史,從而有章學誠所謂的“史之大原,本乎《春秋》”的說法。[8]因此,從孔子作《春秋》入手,我們可以考察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特質(zhì)所在。

         

        《春秋》本為魯國舊史,按照傳統(tǒng)的說法,孔子晚年對魯國國史《春秋》進行了修訂與改編,遂有了儒家的傳世文獻《春秋》。最早記載孔子作《春秋》的是孟子?!睹献印る墓隆吩唬骸笆浪サ牢ⅲ罢f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孔子懼,作《春秋》?!洞呵铩罚熳又乱?。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孟子·離婁下》則說:“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鬃釉唬骸淞x則丘竊取之矣?!备鶕?jù)這兩段文獻,我們可以知道,孔子所作的《春秋》,雖然在史實上仍然本之于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等列國之舊史,所記之事仍然不外乎齊桓、晉文,但孔子為這些所記之事賦予了其獨特的“義”,所以說“其義則丘竊取之矣”,又說“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其中“知我”“罪我”之說,非有甚深之大“義”不能明了。也就是說,孔子作《春秋》的目的,是要表達自己的政治與哲學思想。反過來,如果孔子的《春秋》只是記載一代之史實,而不寓特定之思想于其中,那么與晉之《乘》、楚之《梼杌》、魯之《春秋》就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之差別,則王安石“斷爛朝報”之說庶幾當之,[9]而錢玄同所謂《春秋》“乃是一種極幼稚的歷史”,[10]也不算太過苛刻的評論。

         

        但是,自古以來,學者們無不認為孔子作《春秋》寄托了甚深之大“義”。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表彰孔子作《春秋》時說的:“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盵11]又稱“《春秋》文成數(shù)萬,其指數(shù)千”。[11]東漢王充在《論衡·超奇》中說:“孔子得史記以作《春秋》,及其立義創(chuàng)意,褒貶賞誅,不復因史記者,眇思自出于胸中也?!盵12]宋代程頤在《春秋傳序》中說:“《春秋》大義數(shù)十,其義雖大,炳如日星,乃易見也。惟其微辭隱義、時措從宜者,為難知也?;蛞只蚩v,或予或奪,或進或退,或微或顯,而得乎義理之安,文質(zhì)之中,寬猛之宜,是非之公,乃制事之權(quán)衡,揆道之模范也?!盵13]清代萬斯大《學春秋隨筆》曰:“《春秋》之文則史也,其義則孔子取之。諸史無義而《春秋》有義也?!盵14]清代今文經(jīng)學家皮錫瑞則說:“《春秋》,魯史舊名,止有其事其文而無其義?!钥鬃蛹庸P削褒貶,為后王立法,而后《春秋》不僅為記事之書。”[15]以上云云諸說,都可以看出,不論是史學家還是哲學家,都共同認為孔子作《春秋》,它體現(xiàn)的是王道之大者,有著甚深之湛思,它與過去諸史最大的區(qū)別便是寓其“義”于所記“事”之中。是以錢穆先生據(jù)傳統(tǒng)之說論孔子之《春秋》曰:“在此歷史之內(nèi),更寓有一番特殊精神之存在?!盵16]

         

        (二)

         

        受孔子《春秋》的影響,后世之良史著史,亦多有所托意。傳統(tǒng)史家中最具典范意義的司馬遷與班固莫不如此。如司馬遷在《史記·太史公自序》中說:“以拾遺補藝,成一家之言,厥協(xié)六經(jīng)異傳,整齊百家雜語,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盵17]在《報任安書》中則說:“網(wǎng)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壞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盵18]則史公之志,在于整齊百家雜語,稽其成敗興壞之理,而最終成一家之言。梁啟超在《要籍解題及其讀法》中說:司馬遷“著書最大目的乃在發(fā)表司馬氏一家之言,與荀況著《荀子》,董生著《春秋繁露》性質(zhì)正同,不過其一家之言乃借史的形式發(fā)表耳,故僅近世史的觀念讀《史記》,非能知《史記》者也”。[19]雖然如此,班固對司馬遷仍有所批評,稱其“是非頗繆于圣人”,又說“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jīng)”。[18]值得注意的是,班固對司馬遷的批評,主要是圍繞司馬遷思想旨趣而發(fā),則其對司馬遷之關(guān)注,仍在于其著作背后的思想傾向。至于班固作《漢書》,于《敘傳》中則說:“準天地,統(tǒng)陰陽,闡元極,步三光。分州域,物土疆,窮人理,該萬方。緯六經(jīng),綴道綱,總百氏,贊篇章。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學林。”[18]可見,對班固來講,其著《漢書》,是要“統(tǒng)陰陽”、“窮人理”、“綴道綱”、“總百氏”、“通古今”,可見其著史同樣是要在歷史敘述中闡述出一套思想來。

         

        即使是述歷代制度變遷之政書體著作,也試圖寄微意于其中,如杜佑著《通典》,設(shè)食貨、選舉、職官、禮、樂、兵、刑法、州郡、邊防九門,其于開篇便說:“夫理道之先在乎行教化,教化之本在乎足衣食?!兑住贩Q聚人曰財?!逗榉丁钒苏?,一曰食,二曰貨。管子曰:‘倉廩實知禮節(jié),衣食足知榮辱?!蜃釉唬骸雀欢獭!怪^矣。夫行教化在乎設(shè)職官,設(shè)職官在乎審官才,審官才在乎精選舉,制禮以端其俗,立樂以和其心,此先哲王致治之大方也。故職官設(shè)然后興禮樂焉,教化隳然后用刑罰焉,列州郡俾分領(lǐng)焉,置邊防遏戎敵焉。是以食貨為之首,選舉次之,職官又次之,禮又次之,樂又次之,刑又次之(自注:大刑用甲兵,其次五刑),州郡又次之,邊防末之?;蛴[之者庶知篇第之旨見。”[20]在杜佑看來,《通典》九門,是理想政治之最為關(guān)切者;九門之先后順序,更是理想政治所關(guān)切之輕重所在。乾隆在《御制重刻通典序》中指出:“觀其分門起例,由食貨以迄邊防,先養(yǎng)而后教,先禮而后刑,設(shè)官以治民,安內(nèi)以馭外,本末次第,具有條理,亦恢恢乎經(jīng)國之良模矣。”[20]是故錢穆先生指出:“我們只看這九個門類的先后,已可說這是杜佑一番極大的政治理論所在?!梢钥闯龆庞印锻ǖ洹分w大思精?!盵16]

         

        同樣受孔子《春秋》的影響,中國古代最重要的史學理論家之一章學誠則提出,史家的著述的目的,不僅是要記事,更重要的是要在歷史敘述的過程中闡發(fā)史實背后的“義”。他指出,“史之大原,本乎《春秋》。《春秋》之義,昭乎筆削。筆削之義,不僅事具始末,文成規(guī)矩已也。以夫子義則竊取之旨觀之,固將綱紀天下,推明大道,所以通古今之變而成一家之言者,必有詳人之所略,異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輕而忽人之所謹,繩墨之所不可得而拘,類例之所不可得而泥。而后微茫杪忽之際,有以獨斷于一心?!盵21]他又說:“載筆之士,有志《春秋》之業(yè),固將惟義之求,其事與文,所以藉為存義之資也?!魇焚F知其意,非同于掌故,僅求事、文之末也?!盵22]又說:“孟子所謂其文則史,孔子以謂義則竊取。明乎史官法度不可易,而義意為圣人所獨裁。然則良史善書,亦必有道矣。”[22]又說:“史所貴者義也,而所具者事也,所憑者文也?!盵22]在章學誠看來,優(yōu)秀的歷史學家應該取法于《春秋》“其義竊取”之旨,作史不當孳孳于史事與史文之類細枝末節(jié)的事情。對章學誠而言,史事與史文不過是表達史意的載體,因此史家作史應當“獨斷于一心”,“貴知其意”,“惟義之求”,從而“成一家之言”。這正如金毓黻先生所說的:“章氏之所自負者,惟在深通史意,亦即孔子自謂竊取之義也。”[23]正因為如此,章學誠對于前代史家多有批評,如他指出:“唐宋至今,積學之士,不過史纂、史考、史例;能文之士,不過史選、史評。古人所謂史學,則未之聞矣?!盵24]在章氏看來,前代史家的著述,或史纂、史考、史例,或史選、史評,衡之以其義竊取之旨,均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史學。如他批評劉知幾,就稱其“得史法而不知史意”,[24]又稱“劉言史法,吾言史意”。[24]與對劉知幾的批評形成對比的是他對鄭樵的評價。章學誠一方面說鄭樵的《通志》“事實無殊舊錄”,[22]但從另一方面來講,章學誠稱其“諸子之意,寓于史裁,終為不朽之業(yè)矣”,[22]又稱“《通志》精要,在乎義例。蓋一家之言,諸子之學識而寓于諸史之規(guī)矩,原不以考據(jù)見長也”。[22]鄭樵的《通志》紀傳部分主要抄自前代正史而稍加連綴,在史實的考證方面并沒有做出什么貢獻,但章學誠認為,鄭樵將“諸子之意”寓于歷史敘述之中,從而終成“一家之言”。也正是鄭樵能成“一家之言”,故其《通志》被認為是“不朽之業(yè)”。

         

        (三)

         

        民國以來,隨著“新史學”運動的興起,中國古代史學這一“重義”的傳統(tǒng)日漸式微,其間能夠堅守不失的,則有蒙文通先生。在蒙先生看來,為史者當“揆諸《春秋》所以為《春秋》之義”[25],是以其著《中國史學史》,便極重視傳統(tǒng)史著中的義理色彩與思想變遷。

         

        1946年,蒙先生撰《跋華陽張君〈葉水心研究〉》,曾自述其學曰:“雙江劉鑒泉言學宗章實齋,精深宏卓,六通四辟,近世談兩宋史學者未有能過之者也。余與鑒泉游且十年,頗接其議論。及寓解梁,始究心于《右書》、《史學述林》諸篇,悉其宏卓,益深景慕?!笤⒈逼剑家灰话l(fā)南渡諸家書讀之,尋其旨趣,跡其途轍,余之研史,至是始稍知歸宿,亦以是與人異趣。深恨往時為說言無統(tǒng)宗,雖曰習史,而實不免清人考訂獺祭之余習,以言搜討史料或可,以言史學則相間猶云泥也。于是始撰《中國史學史》,取舍之際,大與世殊,以史料、史學二者誠不可混并于一途也?!盵26]蒙先生于此自稱其所著的《中國史學史》的特色是“取舍之際,大與世殊”,其關(guān)鍵則在于以為“史料”“史學”兩者不可混而為一。在他看來,清代的考訂之學,可以稱之為“史料”的收集,卻不能認為就是“史學”。對于蒙先生而言,“史學”必須有思想,是以他說:“史料是實,思維是虛。有實無虛,便是死蛇?!盵27]蒙文通的公子蒙默在《中國史學史》的序文中則說:“是先君子之言史也,顯以史學與史料判然有別。……與并世之以乾嘉考據(jù)羼雜西洋考據(jù)而大倡‘歷史學只是史料學’者固大不侔也?!盵28]

         

        從《跋華陽張君〈葉水心研究〉》也可以看出,蒙先生這一觀點本之于劉咸炘。劉咸炘著有《史學述林》,開篇《史體論》便提出“真史學”“真史書”之說,其稱真史學“不止考證事實、品評人物。一切治史之功力,不能為真史學”;又稱真史書“不止編纂材料、記載事實,一切記事書不能皆為真史書”。[29]在劉咸炘看來,雖然凡記事之書從廣義上講都可以稱之為史,但“若真史書,必有尋常記事書所無之素質(zhì)”。又說“記注、撰述皆史職,而真史書惟撰述足以當之”。[29]“記注”“撰述”之說本之于章學誠,章學誠把史著分為“記注”與“撰述”兩大類,“記注”備記往事,“撰述”著眼未來,“撰述欲其圓而神,記注欲其方以智”。[22]劉咸炘則進一步發(fā)揮章氏之義,認為“記注”只是史料的保存與編纂,尚不足稱為“真史書”,唯有“撰述”具備“尋常記事書所無之素質(zhì)”,亦即認為“撰述”多闡發(fā)史料背后的思想與意義,從而能成一家之言,是以稱“真史書惟撰述足以當之”。從某種意義上講,蒙文通先生“史料”與“史學”分途,也正是章、劉“記注”與“撰述”之分野所在。

         

        正是建立在區(qū)別“史料”與“史學”的基礎(chǔ)之上,蒙先生才認為,“中國史學惟春秋、六朝、兩宋為盛”。在他看來,“每種學術(shù)代有升降,而史學又恒由哲學以策動,亦以哲學而變異。哲學衰而史學亦衰”,[30]而晚周、六朝與兩宋這三個時期的最大特色恰恰是“思想廓落”“哲學發(fā)達”,從而出現(xiàn)了大量堪稱“撰述”的史學作品,[31]比如他指出:北宋時期“一排唐人博綜之學,研精義理,超絕古今?!谀纤?,勝義紛陳,此史學之又一盛也”。[31]反之,在這三個時期之外,大多是“記注”之學:“舍此三時,雖有纂述,才記注耳。記注、撰述,判若淵云,豈可同語?濫竽良史,即班述《漢書》,唐修五史,搜羅非不博,比校非不明,然漫無紀要,未睹風裁,謂之整齊故事則可,揆諸《春秋》所以為《春秋》之義,寧無歉然!”[31]

         

        酈家駒先生指出:蒙文通的《中國史學史》“是第一部把歷史學的發(fā)展,置于中國古代學術(shù)思想發(fā)展史這一廣闊領(lǐng)域里進行考察的史學史。從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以來,對于我國古代史學的研究,雖然不斷有論著發(fā)表,其中絕大多數(shù)是就某一史書、某一史家或某一史著體裁進行的研究,名之為史學史的專著,基本上是史學名著的介紹。蒙先生的《中國史學史》,是一項沒有先例的重要創(chuàng)舉”。[32]酈先生確實指出了蒙文通的《中國史學史》的特色所在。上世紀20年代,梁啟超發(fā)起中國史學史研究,[33]受梁氏影響,中國史學史大體以史官、史著、史家為撰述主體,帶有較重的歷史編纂學或史部目錄學的色彩,[34]就此而言,蒙文通的《中國史學史》在中國史學史的書寫中是獨樹一幟的。事實上,蒙文通之學,本由經(jīng)入史,[35]故其治史學,實免不了有經(jīng)學的關(guān)懷,故其論史,強調(diào)要“揆諸《春秋》所以為《春秋》之義”,此即遠承孔子作《春秋》的“重義”傳統(tǒng)。對于這一點,金毓黻看得最為清楚,他說:“蒙君治史蓋由經(jīng)學入,其治經(jīng)學,更以《公》《谷》為本柢,故所重者為研史之義理。”[36]

         

        (四)

         

        當然,從另一方面來講,歷史書寫畢竟不同于思想的論述,史學史也并不能簡單地視同于思想史。金毓黻評蒙文通“治史蓋由經(jīng)學入”,其實是有微辭的。金毓黻指出:“愚謂能自撰一史者,乃得謂之通史學,否則高語撰合,鄙視記注,則成家之作必少。”[36]言下之意,認為蒙文通高語撰注,而鄙視記注之學,是為其所不取。我們完全可以承認,如果沒有“史料”為基礎(chǔ),則“史學”必不能成其為史學。

         

        我們再回到孔子作《春秋》的傳統(tǒng)。董仲舒在《春秋繁露·俞序》中引述孔子作《春秋》所說的話:“孔子曰:‘吾因其行事而加乎王心焉。以為見之空言,不如行事博深切明。’”[37]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中也有類似的說法:“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于行事之深切著明也?!盵38]也就是說,孔子之所以作《春秋》,是認為空言義理,不如結(jié)合歷史之事實更可以讓人知曉善惡與是非之得失。因此,《春秋》之為《春秋》,固然有“其義則丘竊取”這一“重義”的傳統(tǒng),但同時也不是離事而空談義理。孟子謂“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其義則丘竊取之也”,只有事、文、義三者兼?zhèn)洌趴胺Q之為“史”。雖然在傳統(tǒng)史學看來,三者之中“義”更具有靈魂的地位,但“事”畢竟是彰顯“義”的載體。因此,后世優(yōu)秀的史家從來不忽視“史料”的價值。以“成一家之言”為旨趣的司馬遷,其所作《史記》,被班固贊為“其文直,其事核,不虛美,不隱惡,故謂之實錄”,[39]從中可見司馬遷對史料核實的重視。以重視“史義”著稱的章學誠則說:“不知義理虛懸而無薄,則義理亦無當于道矣?!盵40]又曰:“道混沌而難分,故須義理以析之;道恍惚而難憑,故須名數(shù)以質(zhì)之;道隱晦而難宣,故須文辭以達之,三者不可有偏廢也。義理必須探索,名數(shù)必須考訂,文辭必須閑習,皆學也,皆求道之資,而非可執(zhí)一端謂盡道也?!盵41]可見,對章學誠而言,同樣也認為史事、史文與史義三者必須兼?zhèn)?。劉咸炘則稱:“記注明而撰述之所以為撰述者可明矣”[42],蒙文通先生也指出,“史料是構(gòu)成歷史的基石”,[43]又說“不諳考據(jù)而治史”是一大“缺點”,[44]則劉咸炘與蒙文通也不純?nèi)皇潜蓷壠渌^“考訂獺祭”之“史料”之學。由此可以看出,幾乎所有重視“史義”的史學家,對于“史料”的價值,也都是充分地予以肯定。

         

        總之,對于歷史書寫而言,“史料”與“史義”的結(jié)合,才是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精義所在,其中“史料”是載體,而“史義”則是靈魂。沒有“史料”,史學之精神無所依附;但沒有“史義”,則“史料”也當失去其應有的生命,其或如章學誠所說,“史學不亡而亡矣”。[40]而如傅斯年所謂歷史學乃“史料”學,其說顯然偏離了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這一精神。正是在這一意義上講,史學史的研究誠當如汪榮祖先生所強調(diào)的,“我們要重新回顧中國史學的傳統(tǒng)”,“注重研究歷史學家如何思考問題,他的宇宙觀,對當時社會的觀感”,從而從文獻材料中“提煉史學思想、史學思維”。[45]

         

        注釋
         
        [1]傅斯年:《歷史語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傅斯年全集》,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1980年,第1301頁。
         
        [2]劉家和先生指出:“不論劉知幾還是近代客觀主義的科學史學派的學者,都有一種近于天真的想法,即只要把史料找齊核實并排除主觀的干擾,史學之真便可達到百分之百,亦即不多不少正是科學的態(tài)度?!币妱⒓液停骸妒穼W、經(jīng)學與思想》,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15頁。
         
        [3]劉家和:《史學、經(jīng)學與思想》,第79頁。
         
        [4]葉瑛:《文史通義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219頁。
         
        [5]蒙文通:《中國史學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86頁。
         
        [6]錢穆:《中國史學名著》,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第17、14頁。
         
        [7]白壽彝:《中國史學史教本》,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第16頁。
         
        [8]葉瑛:《文史通義校注》,第470頁。
         
        [9]皮錫瑞指出:“宋王安石且疑《春秋》為斷爛朝報,皆由不知《春秋》是借事明義。必借以明義者則書之,不必借以明義者則削之。”見《師伏堂春秋講義》卷上,收入《皮錫瑞全集》第八冊,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65頁。
         
        [10]錢玄同:《論獲麟后續(xù)經(jīng)及春秋例書》,《古史辨》第一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280頁。
         
        [11]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97、3297頁。
         
        [12]黃暉:《論衡校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06頁。
         
        [13]程顥、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第583頁。
         
        [14]萬斯大:《學春秋隨筆》卷一,收入《經(jīng)學五書》,臺北:廣文書局,1977年,第31頁。
         
        [15]皮錫瑞:《經(jīng)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第19~20頁。
         
        [16]錢穆:《中國史學名著》,第17、148頁。
         
        [17]司馬遷:《史記》,第3319~3320頁。
         
        [18]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735、2738、4271頁。
         
        [19]梁啟超:《梁啟超國學講錄二種》,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7年,第21頁。
         
        [20]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5513頁。
         
        [21]葉瑛:《文史通義校注》,第470頁。
         
        [22]葉瑛:《文史通義校注》,第171~172、679、219、376、376、373、49頁。
         
        [23]金毓黻:《中國史學史》,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34頁。
         
        [24]倉修良:《文史通義新編新注》,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767、887、817頁。
         
        [25]蒙文通:《中國史學史》,第7頁。
         
        [26]蒙文通:《跋華陽張君〈葉水心研究〉》,收入蒙文通:《中國史學史》,第161頁。
         
        [27]蒙默編:《蒙文通學記》,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3年,第16頁。
         
        [28]蒙默:《序》,收入蒙文通:《中國史學史》,第2頁。
         
        [29]劉咸炘:《史體論》,收入《推十書》,成都:成都古籍書店影印,1996年,第1410、1410頁。
         
        [30]蒙文通:《致柳翼謀(詒徵)先生書》,收入蒙文通:《中國史學史》,第128頁。
         
        [31]蒙文通:《中國史學史》,第7、7、8頁。
         
        [32]酈家駒:《深切懷念蒙文通先生》,收入蒙默編:《蒙文通學記》,第107頁。
         
        [33]梁啟超指出:“中國史學史,最少應對于下列各部分特別注意,一、史官,二、史家,三、史學的成立及發(fā)展,四、最近史學的趨勢。”見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收入《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九十九,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153頁。
         
        [34]20世紀40年代,分別有魏應麒的《中國史學史》(1941)、王玉璋《中國史學史概論》(1942)和金毓黻的《中國史學史》(1944)出版,這三部著作基本上是受梁啟超的啟發(fā)與影響而作的,如金毓黻在《中國史學史》的導言中就宣稱,“謹依劉、章之義例,緯以梁氏之條目,粗加詮次,以為誦說之資?!币娊鹭鬼辏骸吨袊穼W史》,第4頁。白壽彝先生指出,“從全書的結(jié)構(gòu)上看,金毓黻就是在梁啟超的藍圖上填寫了史書的目錄,有時對這些書作了簡單介紹和評論。這部書帶有濃厚的史部目錄學的氣味”。見白壽彝:《中國史學史》第一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66頁。瞿林東先生也認為,“金毓黻的《中國史學史》一書在整體內(nèi)容的安排上受梁啟超的啟發(fā)”。見瞿林東:《史學怎樣尋找自己——重讀金毓黻著〈中國史學史〉》,《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98年第3期。
         
        [35]蒙先生晚年曾自敘曰:“我從前本搞經(jīng)學,后來教史學,十年后才稍知道什么是史學,應如何治史?!币娒赡帲骸睹晌耐▽W記》,第38頁。
         
        [36]金毓黻:《靜晤室日記》,沈陽:遼沈書社,1993年,第4591、4591頁。
         
        [37]蘇輿:《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156頁。
         
        [38]司馬遷:《史記》,第3297頁。
         
        [39]班固:《漢書》,第2738頁。
         
        [40]葉瑛:《文史通義校注》,第154、30頁。
         
        [41]章學誠:《與朱少白論文》,《章學誠遺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335頁。
         
        [42]劉咸炘:《記注論》,收入《推十書》,第1439頁。
         
        [43]蒙文通:《從〈采石瓜州斃亮記〉看宋代野史中的新聞報導》,收入蒙文通:《中國史學史》,第171頁。
         
        [44]蒙默編:《蒙文通學記》,第191頁。
         
        [45]汪榮祖、朱政惠:《朱政惠對話汪榮祖——美國的中國研究:歷史與現(xiàn)狀》,載《中國社會科學報》2010年9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