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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百淞作者簡介:劉偉,字百淞,西元一九八二年生,河南靈寶人,蘇州大學中國哲學博士。從事儒家思想研究,習行儒學優(yōu)秀傳統(tǒng),著有《儒學傳統(tǒng)與文化綜合創(chuàng)新》《天下歸仁:方以智易學思想研究》等。 |
陸世儀的社會治理思想
作者:劉偉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時間: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年7月18日
陸世儀(1611~1672),字道威,號剛齋,晚號桴亭,別署眉史氏,江蘇太倉人,“早歲有志事功,嘗著論論平流寇方略,語極中肯。明亡,嘗上書南都,不見用,又嘗參人軍事,被清廷名捕。事既解,返鄉(xiāng)居,鑿池十畝,筑亭其中,不通賓客,號曰桴亭,故學者稱桴亭先生”,[1]一生為學不立門戶,志在經世,博涉學校、封建、井田、天文、地理、河渠、兵法等門學問,著有《思辨錄》、《論學酬答》、《性善圖說》,以及詩文雜著等40余種、100余卷。顧炎武讀《思辨錄》之后,大為贊賞,致書陸世儀云:“知當吾世而有真儒也”。現存《思辨錄輯要》是經過江士韶、盛敬、張伯行刪減整理過的本子,可以作為研究陸世儀思想的重要材料,但無法反映其全貌了。在探討陸世儀的社會治理思想時,本文側重于從所謂“以倫理統(tǒng)攝行政,以職官吸納政治”的角度剖析他對兒童階段的經典教育、構建學習型社會、簡化官僚機構、崇尚開明君主統(tǒng)治等具體問題的看法,展望這一套社會治理思想的現實意義。
一、重視兒童階段的經典教育
儒家的社會治理發(fā)端于教育,尤其是兒童階段的經典教育。儒家的社會理想是讓每一位社會成員都能自覺地砥礪身心,成為名副其實的仁人君子。這需要全社會營造相互尊重、自由發(fā)展的良好氛圍,而不是通過任何強制、脅迫、威嚇或利誘。社會成員的道德實踐是自我選擇的結果,而社會秩序卻是不可或缺的。當一個人在享受自己的福祉時,必須尊重他人的實際利益。每個人的具體處境和實際需求有所不同,在處理互相關系時,極易出現沖突,于是就產生了調節(jié)差異的共同利益。這個共同的利益訴求,經過理論提升,變成了我們耳熟能詳的仁道。儒家的經典文本記載的正是這個仁道。躬行仁道,有助于改良世道人心,促進人的全面發(fā)展。人類社會是不斷發(fā)展的,個人的道德素養(yǎng)與實踐能力也是不斷發(fā)展的。任何形式的發(fā)展,都有其開端。躬行仁道造端于認識仁道。認識仁道,除了一般的口傳心授的形式之外,就要首推兒童階段的經典教育。
(一)兒童教育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在長期的社會實踐中,儒家總結出了一整套兒童教育的具體方案和操作方法。這一點在陸世儀那里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在他看來,兒童階段的讀經教育不可或缺,兒童讀經對于人格培養(yǎng)、知識積累和社會改造有著積極的建設意義。陸世儀從“記性”和“悟性”的差異入手,討論了兒童讀經的可行性。他認為,不僅經典閱讀必須從兒童階段抓起,就連自然科學與人文社會科學的基本知識也要在兒童節(jié)段進行普及,指出:“自十五以前,物欲未染,知識未開,則多記性、少悟性;自十五以后,知識既開,物欲漸染,則多悟性、少記性。故人凡有所當讀書,皆當自十五以前使之熟讀,不但‘四書五經’,即如天文、地理、史學、算學之類,皆有歌訣,皆須熟讀。若年稍長,不惟不肯誦讀,且不能誦讀矣。”[2]一般來講,十五歲之前,兒童的記性比悟性高,善加引導,就能牢牢記住一些久經歷史考驗的經典文本;十五歲之后,隨著身心發(fā)育不斷走向成熟,外部的誘惑逐漸對青少年的心理構成干擾,盡管悟性有所提高,但是記性卻逐漸走向衰退。因而有必要在十五歲之前抓緊時間,著力推進經典文本教育和科學常識普及。兒童期間的閱讀與記憶會影響一生的發(fā)展,必須審慎選擇,有序推進。
在傳統(tǒng)社會中,兒童讀經是掃除文盲、強化倫常教育的一條重要途徑。它有十分明顯的優(yōu)勢:一是成本低廉,并沒有過于漫長的教學時間;二是普及面廣,即便窮鄉(xiāng)僻壤也有村塾;三是終身受益,兒童讀經為成年階段的理解和擴充奠定了良好的基礎,集腋成裘,潛移默化,為社會生活的穩(wěn)定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人文氛圍。穩(wěn)定是發(fā)展的前提。沒有穩(wěn)定,再好的宏偉藍圖也終將化為泡影。儒家倫理在很大程度上構成社會秩序的黏合劑,時至今日依然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如果要對廣大社會成員進行儒家倫理教育,那就應當從兒童階段抓起。從教育內容來看,傳統(tǒng)社會推崇的“知書達理”的經典教育顯得尤為重要。
(二)改善兒童的生活環(huán)境,營造良好的人文氛圍。每一個成年人都經歷過兒童階段,對各自的生活環(huán)境有著切身的體會。即便教育者也是在一定社會條件發(fā)揮著教育職能,本身的認知結構也打上了深深的社會烙印。人是社會的產物,不僅受到既有的生活環(huán)境的限制,同時也在改變生活環(huán)境。正如馬克思所說,“環(huán)境是由人來改變的,而教育者本人一定是受教育的”,[3]改善環(huán)境對于兒童成長有著不可或缺的作用,自我革新與改善環(huán)境構成一個整體化進程,共同推動社會生活的良性開展。
在儒家的經典義理中,《周易》對于兒童啟蒙教育的方式和環(huán)境有著獨到的見解,《蒙卦》講述了“蒙以養(yǎng)正,圣功也”的根本理念,這對儒家的教育觀念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從卦象來看,《蒙卦》坎上艮下,坎象征著險要,艮意味著止,二者結合在一起,說明了“面對險要的情形,應當適可而止”的道理。在塑造社會成員的人格時,儒家選擇了“中正仁和”這一理想狀態(tài)。既不狹隘偏激,又不軟弱消沉。在處理自身與外部環(huán)境之間關系的具體決策中,堅持適可而止的原則,避免給其它社會成員帶來麻煩。教育者應當避免剛猛生硬的施教方式,防止受教者產生逆反情緒。朱熹在解釋《蒙卦》上九“擊蒙”時指出:“以剛居上,治蒙過剛,故為擊蒙之象。然取必太過,攻治太深,則必反為之害。惟捍其外誘,以全其真純,則雖過于嚴密,乃為得宜?!盵4]教育者應當消除那些干擾受教者學習的外部誘因,保全受教者的純真狀態(tài),這樣有利于特定年齡段的心理發(fā)育、人格成長與知識積累。
陸世儀十分推崇朱熹對“擊蒙”的解釋,認為“去其外誘,全其真純”是無比精妙的教育思想,在兒童成長階段,最具破壞力的莫過于外部世界的不良引誘,例如賭博、內容不健康的演藝活動等都會對兒童的心靈世界產生嚴重的干擾。面對實際情況,有頭腦的長輩應當有所作為。他指出:“善教子者,只是形格勢禁,不使得親外誘?!稑酚洝匪^‘奸聲亂色,不留聰明;淫樂慝禮,不接心術’是也。然其要尤在端本清源,使父兄不為非禮之戲,則子弟自無從得接耳目?!盵5]家庭成員的言行舉止直接影響兒童的內心感受,外部環(huán)境的繁亂復雜不斷干擾兒童的人格形成。如果教育者能夠為兒童營造積極向上的生活環(huán)境,那將會促成兒童的健康成長。傳統(tǒng)社會的誘惑較少,兒童可以在書齋或田園中享受快樂的時光;現代社會到處充斥著世俗化的氣息,要想“去其外誘”,就要大費周折了。即便三五熱心人士振臂高呼,結果卻難盡人意,甚至收效甚微。這促使我們深刻反思:我們的兒童教育究竟應該如何開展?難道要全面恢復帝制時代的教育方式嗎?
二、構建學習型社會
構建學習型社會是儒家亙古不變的理想。在中國傳統(tǒng)學術史中,儒家對“學”有著超乎尋常的認識?!敖獭迸c“學”之間構成互動關系。教育通過施教,傳授知識,發(fā)現自身不足,有目的地進行學習;受教者通過學習,增進見聞,開啟智慧,提出新問題,解決新問題,促進雙方進步。這就構成儒家所謂“教學相長”的實踐方式。從貴族教育轉向平民教育,儒家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從表面來看,這是一個文化下傾的趨勢,原先被貴族階層壟斷的教育資源被加以重新組合,加入了平民元素,使其成為精英流動的助力;孔子開啟的私學傳統(tǒng)有助于提高民眾的文化素養(yǎng),增強社會成員的擔當意識,對于社會生活的良性運轉起到了非常強大的推動作用。當普通民眾領略到儒家教育給他們帶來了希望的曙光時,就會自覺遵守最低限度的倫理道德,在倫常名教的框架下安排自己的生活,維護家族與個人的實際利益。
(一)重塑士大夫的社會形象。士為四民之首。這不僅是一種身份優(yōu)越感,更是一種社會責任與德性期待。士人以賢人作為標的,賢人以圣人作為蘄向,圣人以貫通天道的境界作為最高目的。在提升人生境界的同時,士人還擔負著改善社會生活的重任。如果漠視甚至規(guī)避這一重任,那么士人將失去存在的價值。
或許有人會對這套學說產生疑問,覺得儒家是在鼓吹一種精英理論,必將對平等的價值觀念構成挑戰(zhàn)。對于這一責難,我們應該從兩個方面加以回答:一是現實世界中并沒有完完全全、毫無差別的平等,任何學術流派和政治派別鼓吹的“平等”都是站在各自立場上而描述的社會理想,而非當下的實際狀況,或者說是“應然”與“實然”的差別;二是儒家強調“愛有差等”和權力系統(tǒng)中的等級秩序,并不妨礙它有自己的平等觀念。儒家的平等觀念是一種內在的道德平等觀,認為任何社會成員都有可能成為圣王。在成就完滿人格的機會面前,人人平等。儒家有自己信奉的內在平等的觀念,它與西方民主理論中的內在平等觀念可以實現融通。在內在平等的觀念的鼓舞下,儒家自覺擔當改造社會的重任,在不同歷史時期發(fā)揮積極作用。
在陸世儀的視野中,“學”是一切社會成員賴以生存的不可規(guī)避的生活方式。儒家理想中的社會形態(tài)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學習型社會。陸世儀著重分析“四民”的學習狀況,進而推演到整個社會生活,指出:“人處天地之間,無不學而成其能者。農學為耕,工學為藝,商賈學為轉移貿易,無非學也。惟士則學為圣賢,所以謂之大學。以此思之,士而不為大學,與農工商賈何以異乎?”[6]可以看出,社會成員的許多技能是通過學習而得到的,不學習是無法改善自身處境的。學習不僅是改變命運的手段,更是提升人生境界的途徑。在全社會營造一種積極向上的學習氛圍,有助于掃除蒙昧、增加和諧,更有助于實現長治久安,促進共同繁榮。
從以往的歷史事實來看,儒家構建的學習型社會,也有其歷史局限性。其中最為突出的原因是帝制時代的社會身份問題。如果對社會成員進行分類,傳統(tǒng)社會中的“四民”屬于平民,平民之上的是貴族,平民之下的是賤民,平民與貴族構成所謂“良貴之辨”,平民與賤民構成所謂“良賤之辨”。正如瞿同祖先生指出的那樣,“貴賤指示官吏與平民的不同社會地位(包括法律地位在內),良賤則指示良民與賤民的不同社會地位,四民或稱良民,或稱齊民,字義的本身,即指出其齊一或平等的身粉,并有與賤相對的意識。賤民包括官私奴婢、娼優(yōu)皂隸,以及某一時代某一地域的某種特殊人口”。[7]這是封建社會身份制度的寫照。在行政力量和社會風俗的雙重干預下,許多人群不被“四民”認同和吸納,甚至被徹底邊緣化。如何更好地關注、關愛和轉化這些人群?這恐怕是我們今天應該保持高度警惕的現實問題。
(二)建設儒家智囊?guī)?。儒家為傳統(tǒng)社會打造了一個巨大的智囊?guī)?。任何歷史回憶和學術爭論都無法否認這一無可辯駁的事實。在天崩地陷的年代,儒家的仁人君子會有不同的抉擇:或是挺身而出,為生民奔走;或是隱居山野,傳承道統(tǒng);或是激流勇進,親歷時局變幻;或是退藏于密,等待時機。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儒家的智囊?guī)觳粌H具有明確的服務宗旨,更有明顯的開放性。它的最突出的特征就是秉承“學?!敝贫?。這里所說的“學?!辈皇乾F代化的大學、中學或小學,更不是任何形式的科研院所,而是以研究和傳接王道作為最終使命的精英化的官辦教學機構。它的精英屬性不是以物質財富、家族出身或血統(tǒng)作為衡量尺度的,而是以社會理想、道德情操和踐行力度做檢驗標準的。簡言之,用實踐說明問題?!皩W校”的構成人員以推進社會治理、造福民眾作為不可推卸的責任。從人員構成來看,孔子的“有教無類”很能說明它的多元性;從調適社會生活來看,孟子的“舍我其誰”很能說明它的使命感;從憧憬理想社會來看,公羊家的“撥亂世,反諸正”很能說明它的務實精神。但是這些都不能替代一個事實——孔子講的“人道,政為大”,與異質文明中的思想庫有著共同特征,儒家智囊?guī)鞎r常發(fā)揮“有政策傾向性的思想庫”的積極作用。正如某些西方學者指出的那樣,“曾經,思想庫并不被認為是宣傳性的組織。相反,它們被認為是沒有學生的大學。嚴肅的學者追求對公共政策問題的研究,并希望政府中的那些人注意到他們的著述。但是,一般而言,他們的組織并沒有一個其希望推動政府采納的特定政治議程。”[8]其實,這種“有政策傾向性的思想庫”并非西方文明的特例,我國早在先秦時代就已經有了一整套的相關制度,確保它的健康運行,其中最為突出的例子就是齊國的稷下學宮。后來,各種精舍、書院、詩文社也在不同程度上扮演了這個角色。從儒家的當下處境來看,未來近期,儒學復興所能依托正是這些民間組織和社會力量。
陸世儀對儒家理想中的“學校”制度表示高度尊崇,認為它是培養(yǎng)人才、轉變時局的必要條件。在學習內容方面,陸世儀信守儒家的“六藝之教”,認為它涵蓋了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是一種經世致用的真實不虛的學問。面對當時許多儒者不切實際地“高談性命”,陸世儀毫不留情指出這些人都是些“迂拙”的“俗儒”。正是這些“俗儒”影響了儒家的整體風貌,既束縛了手腳,又僵化了經義,讓許多人對儒家產生輕慢的心理。陸世儀認為,“學?!敝贫鹊淖畲蠊πг谟谠O定一個終極標準,藉以整合不同的思想觀念,進而形成一種以“一元”統(tǒng)攝多樣性的局面,用他的話來講,就是“天下古今止是一個道,則知天下古今止是一個學。凡道術而不出于學校之中者,皆王道所當禁也。周衰百家并興,其原皆起于學校之壞。后世人主莫不思崇學校,而聽天下各為異說,雜然與學校爭持短長,何由致一道同風之盛哉?”[9]這里所講的“道”就是終極標準,這里所講的“學”就是整合多樣性之后的學術體系。當然,我們還可以從意識形態(tài)理論的角度對這段論述加以理解和解釋,將其視為“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的注腳。
重視“學?!敝贫鹊默F實意義,是明末清初的學術風尚。當時,許多著名學者反思了明朝滅亡的教訓,試圖以“學校”來約束專制主義的王權,進而開創(chuàng)士人與天子共同處理國家大事的政治格局。在黃宗羲看來,“學?!钡墓τ貌粌H僅在于“養(yǎng)士”,更重要的是把握天下的是非,用儒家的寬大中和的氣度處理社會生活中的一切問題,其中包括政治領域的具體事務,“使朝廷之上,閭閻之細,漸摩濡染,莫不有詩書寬大之氣,天子之所是未必是,天子之所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學校。是故養(yǎng)士為學校之一事,而學校不僅為養(yǎng)士而設也。”[10]然而歷史并沒有因為這樣的美好設計而得到重新譜寫。無論黃宗羲的“公其非是于學校”,還是陸世儀的“一個道”和“一個學”,早已成為故紙堆里的思想火花,至今未能引燃熊熊烈火。它們可能屬于那個極富儒家色彩的烏托邦吧!
三、鼓吹儒家的社會治理思想
儒家內部并沒有一個從政治革命轉向社會革命的邏輯預設。這不是因為儒家沒有看清政治與社會的區(qū)別,而是由于在儒學的習慣性思維中,政治是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后者對前者具有干預和支配作用。大致說來,社會的核心內容是倫常,而作為權力運作過程的政治必須在倫常的指引下,才能使自己走向完滿——達到“為政以德”或“仁政”的理想境地。任何偏離道德原則的政治都是亂政。儒家的理想社會是禮樂完備的王道樂土。純粹的行政手段必須以禮樂精神作為圭臬,才能減少或避免對社會成員造成危害。官僚機構也必須圍繞“仁”這一核心價值展開工作,否則就會蛻變?yōu)槌嗦懵愕谋┝C器。在那段天崩地陷的痛苦歲月,陸世儀親眼目睹了許多社會痼疾和政治毒瘤,悲憤之余,記錄下了自己的救治方案。
(一)闡明儒家“禮以養(yǎng)人”的社會治理原則。儒家主張以禮教規(guī)范和疏導社會生活,這一點對于大家來說,已經是司空見慣的了。熟知并不意味著理解,更不能替代實際問題的解決。生活在二十世紀的學者,可能對“禮教”二字有著特殊的印象,那就是“新文化運動”的旗手們鞭笞的“吃人的禮教”。從特定歷史階段的實際情況來看,這種評判在很大程度上反映了一代人的切身感受。“吃人的禮教”與“禮以養(yǎng)人”構成了一組對立關系。儒家制禮的初衷是為了對社會成員的日常生活進行規(guī)范化的節(jié)制,避免沖突,實現互利共惠。在儒家的視野中,社會資源存在著明顯的匱乏,人口卻不能因此而減少,于是就出現了強者對社會資源的掠奪,弱勢群體極易成為這種“叢林法則”的受害者。為了防止強者窮奢極欲、弱者生計維艱的情況愈演愈烈,儒家提出了“節(jié)”的思想,即《周易》所講的“節(jié)以制度,不傷財,不害民”,兼顧朝廷與民眾的實際利益,充分考慮這樣一種“兩傷”的情況——“空府藏則傷財,力役繁則害民。二者,奢泰之所致”,[11]進而緩和社會矛盾,促進和諧穩(wěn)定。
在不同的語境中,儒家對“利”的態(tài)度存在著明顯的差異。如果說孟子對梁惠王講述“何必曰利”的道理是為了消解統(tǒng)治階層過分的貪欲,那么對于普通民眾來講,“利”則是賴以生存的物質條件。本來,統(tǒng)治階層已經威福自用,控制著數額龐大的社會財富,再對他們講“利”,無異于為虎作倀。相比之下,普通民眾則處于饑寒交迫的困境之中,亟需社會救助。假如教化內容與受教對象出現了偏差,那就很容易出現“損不足而不有余”的負面情況,儒家也無法規(guī)避“馬太效應”的惡果。鼎革之際,百廢待舉,民生問題尤為突出。陸世儀拋開迂腐的空談,直接闡明自己的觀點:“天下,利而已矣。善言利者,使天下皆利其利,故已亦得利其利;不善言利者,欲一己獨利其利,故天下亦各利其利。”[12]盡管儒家對當政者提出“以義為利”的要求,希望他們能夠從道義出發(fā),真正做好“正德、利用、厚生”的本職工作,但是對于民生問題,儒家卻有著明確的態(tài)度,那就是讓所有民眾都享有自己應有的權利。只有將統(tǒng)治者的一己私利轉化為造福蒼生的“各利其利”,才能真正實現“小康”,進而走向“大同”。
(二)以倫理統(tǒng)攝行政。在討論社會治理的相關問題時,陸世儀勾畫了一幅氣勢恢宏的圖景。這幅圖景的基調是“以倫理統(tǒng)攝行政,以職官吸納政治”。當然,這是我們用現代學術的語言對其加以概括總結的。就前一半來講,陸世儀的態(tài)度非常明確,那就是用禮樂處理天下一切事務;就后一半來講,那就是用《周禮》的職官架構容納一切政治活動和施政方案,統(tǒng)一意識形態(tài),統(tǒng)和各種政治資源。如果能夠將二者有效地結合起來,就為跨入太平盛世奠定了扎實的基礎。不過,審視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和政治現狀,最為緊要的莫過于減輕民眾承擔的賦役,才能有資格談論禮樂的問題。這是帝制時代的老問題,具有非常廣泛的普遍性。即便當政者會以“禮樂”掩飾不同利益集團的沖突,但很少有賢明君主能夠真正做到“平賦役”。老百姓總是被納入“朝三暮四”的游戲規(guī)則中:在王朝初創(chuàng)的時候,統(tǒng)治者減輕賦役,一旦根基穩(wěn)固,官僚機構完善,就不斷增加賦役;還有一種情況值得注意,起先,統(tǒng)治者敲骨取髓,激起民怨,為了消除禍亂,茍延殘喘,下決心變更陳規(guī)陋習,減輕民眾負擔。當此之時,處《夬》之勢,再有能耐的君主和官吏都無法挽回頹勢,舊的王朝勢必分崩離析??v觀歷史,每當王朝處于內憂外患之際,就有一批士人鼓吹《周禮》的治理模式,增強對社會生活的控制,以期達到全社會步伐一致的效果,然而運作過程中,稍有不慎,就會激化社會矛盾。為了防止全面控制社會生活這一政治舉措出現較大偏差,于是重新祭起道德這一面極富意識形態(tài)色彩的大旗,堂而皇之,以倫理統(tǒng)攝行政。
應該指出的是,“以倫理統(tǒng)攝行政”不是陸世儀的獨到見解,而是儒家的共同理想。這里所說的倫理不僅蘊含抽象的法則,而且外化為具體的禮樂制度。所有的社會成員都有其相應的位置,不能隨意變動。儒家從血緣關系和宗法體系入手,將整個社會轉變?yōu)閭惱硎澜?。貧富貴賤都要服從于倫理準則。于是,判別人際關系的一個重要標準就是親疏遠近。這與基督教追求的“無階級”的理想社會有著本質上的區(qū)別,“照基督教看來,富人與窮人、領主與農民,在末日審判之時都是平等地站在一起的。然而,許多教會宣傳的是對權威的順從,但這從來不能夠壓制這種危險的民間‘訊息’——基督教應該追求此岸世界中的社會進步,而這必然是與此種世界性的權威相對立的?!盵13]儒家在處理有關權威的問題時,采取了靈活的方式,以“尊尊、親親、賢賢”應對紛繁復雜的人際關系。這樣一來,既避免了“末日審判”的無端等待,又消除了對彼岸世界的無奈憧憬,把一切都歸為現實的現世的屬于人的問題。
人是何等的重要,何等的高貴。人與天地并稱為“三才”。人的最高價值就是“仁”。這個“仁”足以統(tǒng)攝包括行政在內的一切社會生活?!叭省辈皇浅橄蟮拇嬖谖?,而應當成為主宰行政事務的最終依據?!叭省本唧w化為“禮”,進入社會治理的具體環(huán)節(jié),使得權力運作有章可循。在討論“禮”與“法”之間的關系時,陸世儀認為后者應該接受前者的支配,化解自身對社會成員構成的潛在威脅。儒家理想中的社會治理是禮治?,F實中的統(tǒng)治者慣于實行法治。禮治的基本邏輯是“出于禮則入于刑”,注重日常生活中的教化工作,不到萬不得已,不會使用刑罰。法治的基本原則是公示禁令,違反者必然遭到懲處。這兩種手段都是為了維護社會秩序,但是有著積極和消極的區(qū)別。然而,必須加以甄別的是,這里所說的法治并非西方意義上的憲政,而特指傳統(tǒng)社會中以刑罰約束社會成員言行的統(tǒng)治方式。
在陸世儀看來,法治的消極性還不是最令人擔憂的,最差的情形莫過于“無法”的狀態(tài),他指出:“古人治天下以禮,今人治天下以法。法勝則禮亡,禮亡則人心絶。法尚不可治天下,而況于無法乎?”[14]陸世儀講的“無法”,不是沒有“法”,而是“亂法”,相當于黃宗羲所講的“非法之法”。黃宗羲曾經對“三代之法”與“后世之法”進行了本質上的區(qū)分,認為前者“藏天下于天下”,使得社會成員各得其所,各安其分,盡管條文疏朗,卻能達到消除禍患、治理社會的目的,因此被視為“無法之法”;后者“藏天下于筐篋”,極力滿足統(tǒng)治階層的私利,將少數人的福利建立在多數人的貧窮的基礎上,雖然條文嚴密,但是卻激起了更大的變亂,即所謂“法愈密而天下之亂即生于法之中”,因此被視為“非法之法”。[15]我們反復閱讀陸世儀與黃宗羲的著作以后,發(fā)現二人在很多方面有著高度的一致性,無論是對“禮”的思考,還是對經世綱領的研究,大有可圈可點之處。二者對“封建、井田、學?!边@一系統(tǒng)的社會工程充滿了向往。這種類似于烏托邦的美好構想,卻從未實現過,也無法實現。每一個時代的儒者止能繼續(xù)重復前人的夢想。
(三)簡化官僚機構。儒家對于官僚機構有著清醒的認識。作為服務于王權的統(tǒng)治工具,官僚機構內部進行固定的分工,對命令權力做出固定的分割,為不同職位賦予不同的強制手段,明確標示各自的權責范圍。在人員配比上,定期或不定期地選拔具有相應資格的人員填充官僚隊伍,確保官僚數量穩(wěn)定。從《荀子》一書勾畫的“王制”輪廓到《周禮》設置職官,儒家沒有停止對官僚機構的研究與構想,通過對經典文本中的職官與爵位的考察,反思當下官僚機構面臨的實際問題。毋庸諱言,儒家的士大夫與官僚政治之間的密切關聯,也是我們應該深刻反思的。正如陶希圣指出的那樣,“士大夫階級的勢力表現于政治則為官僚政治。對戰(zhàn)斗團體的依賴性及對生產庶民的抑制性是官僚政治的特征。表現于社會上人與人的關系則為隸屬關系。表現于思想則為等級思想”。[16]這是儒家在帝制時代的生存狀況的真實寫照。
陸世儀認為,設立職官是為了治理百姓,只有裁汰冗官、精簡機構,才能真正贏得民眾的擁戴,儒家經典中的“五等之爵”簡明扼要,很能解決實際問題。后世卻違背了這一指導思想,不斷增加職官,給社會生活帶來了巨大的壓力,因此“治天下,斷自清官制始。”[17]不僅要“清官制”,更要嚴管體制內的官員,促使他們恪盡職守,造福生民。陸世儀的這些主張,在唐甄那里也有所闡發(fā)。唐甄一針見血地指出:“天下難治。人皆以為民難治也;不知難治者,非民也,官也。凡茲庶民,茍非亂人,亦唯求其所樂,避其所苦,曷嘗好犯上法與上為難哉!論政者不察所由,以為法令之不利于行者,皆柅于民智不良,釋官而罪民。此所以難與言治也?!盵18]最高統(tǒng)治集團只有善于治理官員,才能及時消除官僚與民眾之間的芥蒂,杜絕各種犯上作亂的不良事件。作為一位目睹時代巨變的儒家學者,陸世儀不僅主張“清官制”,而且還向往開明君主統(tǒng)治。這充分說明倫常名教在他心目中占據著極其崇高的位置。
四、儒家理想中的開明君主統(tǒng)治
作為政治生活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元首在儒學傳統(tǒng)中占據著相當突出的位置。從權力的分割與制衡來看,元首既可以干綱獨斷,總攬朝政,又可以封建諸侯,適當發(fā)揮地方自治,一切便宜行事都以維護中央的權威作為前提。在儒家的經典話語中,元首居住的地方被稱為“王畿”,接受諸侯與四裔的朝貢,顯示出最高權力的威嚴與肅穆;諸侯接受元首的冊封,代替元首處理地方事務,在重大決策、人員調配等方面服從中央安排。
(一)君主與臣下的關系。作為行使最高權力的政治動物,元首支配著臣下的觀念、行為與未來發(fā)展趨勢。在與元首構成的交互關系中,臣下就是所謂股肱,負有聽命元首、捍衛(wèi)元首的責任。陸世儀用人的身體作為例證,闡述開明君主統(tǒng)治的必要性、有效性和可行性,指出:“人一身之間,耳、目、口、鼻、手、足、腹、心俱不可相無也,然必元首在上,股肱在下,而后一身順;天下之大,大賢、小賢、大德、小德俱不可相無也,然必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而后天下治?!盵19]儒家非常重視人作為“政治動物”所具有的社會屬性。為了對人類社會進行長期有效的統(tǒng)治,一些極富創(chuàng)造力的“圣王”和“圣臣”通過構建完備的行政班子,消除社會生活中的混亂與紛爭。這套行政班子既掌握硬性的鎮(zhèn)壓性機器,又發(fā)揮道德教育的職能。從最為原始的以身體作為比擬衡量外部事物的角度來看,這些“圣王”與“圣臣”組成了一個生機勃勃的身體。在這個集聚力量的身體中,“圣王”相當于元首,“圣臣”相當于股肱。元首決定著股肱的一舉一動,股肱捍衛(wèi)著元首的安全。只有協(xié)調發(fā)展,整個身體才能處于健康狀態(tài)。
盡管《周禮》的職官框架展示了“虛君”的權力運作模式,但是天子的應有權威不能落空,否則將會引起更大的社會動蕩。歷史上的例證不勝枚舉。儒家講求的“《春秋》大義“也非常重視這一點。胡安國剖析了平王東遷以后的天下局勢,認為周天子有不可饒恕的罪行,那就是公然違背禮制、遭致諸侯輕慢,“王之不王如此,征伐安得不自諸侯出乎?諸侯之不臣如此,政事安得不自大夫出乎?君臣上下之分易矣。陪臣執(zhí)國命,夷狄制諸夏矣,其原皆自天王失威福之柄也,《春秋》于此蓋有不得已焉爾矣?!盵20]天子身居“王制“的最頂端,既是一個政治符號,又是一個社會象征,他把持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同時也要扮作普天之下的道德模范,甚至在關鍵時刻發(fā)揮著巨大的作用,以至于有人將天子視為天下治亂的關節(jié)點,指出:“治天下者惟君;亂天下者惟君。治亂非他人所能為也,君也。小人亂天下,用小人者誰也?女子寺人亂天下,寵女子寺人者誰也?奸雄盜賊亂天下,致奸雄盜賊之亂者誰也?反是于有道,則天下治,反是于有道者誰也?”[21]從明末清初的社會狀況來看,君主專制對整個國家造成了巨大的危害,而君主失勢在很大程度上加劇了形勢的惡化。
元首與民眾之間存在著各級官吏,他們構成一個緩沖地帶,試圖化解二者之間的政治矛盾。為了消除民眾與政權之間的隔閡,“詢及芻蕘”的有效機制顯得尤為重要。在儒家傳統(tǒng)中,元首必須借助“王制”這一特有秩序維護帝國的正常運轉。即便面對“群龍無首”的局面,元首也能以高層的集體決策來克服種種困境。陸世儀對《周禮》的職官設置表現出了高度的熱情,認為這套職官體制是銜接元首與民眾的最佳制度安排。
在陸世儀看來,“不讀《周禮》,不識治天下規(guī)?!保琜22]天下大事的梗概都見于《周禮》設置的職官。反觀中國古代歷史,《周禮》與“變法”有著密切的關聯。從王莽改制到蘇綽革易時政,再到王安石變法,許多帝王大臣都對《周禮》持有濃厚的興趣,希望在政治實踐中套用其中的具體條目,實現富國強兵的美夢。從實際效果來看,收效并不太理想。這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大大的謎團:《周禮》的核心精神究竟是什么?它的行政原則是什么?眾所周知,《周禮》以天道作為依據,設置相應的職官,以行政吸納各種政治力量。大致說來,王不過是世襲的“虛君”,作為最高權力中樞,在關鍵時刻必須召開國人大會,商討有關“立君”、“國遷”和“國?!钡戎卮髥栴};行政官員由推舉產生,在很大程度上聽取鄉(xiāng)民和官吏的意見,確保選賢與能;制定頒布明確的行政條例和行政法規(guī),并向民眾及時宣傳;對行政官員進行監(jiān)察、考核和校計,優(yōu)進劣退;行政官員各司其職,同時遵循官聯制,相互協(xié)調,共同完成任務;推行封建制和鄉(xiāng)遂制,封建諸侯的行政、軍事、司法等大權由中央掌控;在地方治理上,實行“兵農合一”,促進地方社會行政組織與軍事組織的結合,有效地維護基層穩(wěn)定。“王畿”之內的權力運作方式就是范本,諸侯遵循一定差等,結合所轄區(qū)域的實際情況,進行調適,形成了“拱衛(wèi)北辰”的統(tǒng)治效應。
(二)以行政吸納政治。在傳統(tǒng)社會中,吏治的最大危害就是阻礙社會力量與朝廷之間的正常互動,將政治領域分割為許多互相傾軋的利益集團。一旦朝政出現波動,各種利益集團便取而代之,形成政出多門的局面,加劇了社會力量與朝廷之間的矛盾,甚至釀成巨變,推進革故鼎新的步伐。為了掌控各種社會力量,消除朝廷遇到的政治危機,包括陸世儀在內的許多儒者都主張“以行政吸納政治”,為勛舊派、士林派和小吏提供了新的游戲規(guī)則:既要維護權貴集團的實際利益,又要表達士大夫的政治訴求,還要發(fā)揮小吏的積極作用,將權力運作納入平穩(wěn)的軌道。
陸世儀將目光投向了《周禮》中的封建制,目的在于化解“吏治”(一種蛻變了的官僚政治)的毒素,實現“治心、治身、治家、治國、治天下”的一體化進程。在對比“封建”與“郡縣”優(yōu)劣得失的時候,陸世儀主張以歷史的實踐的眼光審視這些問題,認為“郡縣”能夠有效地遏制地方勢力的膨脹、維護中央權威,在一定歷史時期起到積極作用,隨著時間的推移,地方行政機構這種缺少權力的狀況逐漸暴露出嚴重的弊端:地方長官無法全面把握實際情況,許多事情都由小吏去操作,官僚政治實際上已經淪為小吏橫行的苛政:一方面是地方官員不能將賢才納入行政體制,導致民眾與官僚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另一方是小吏充斥著地方行政機構的各個角落,欺下瞞上,激化社會矛盾。這些因素已經宣告了“郡縣”的病變,需要加以救治。陸世儀主張以古法治新病。這個古法就是經過改良的封建制。封建制的職官層級少,梗概明晰,有助于扭轉郡縣制潛在的王權被架空的不良趨勢,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揮“方伯”的職能,促使地方拱衛(wèi)中央。銜接天子與方伯的紐帶不僅僅是血緣或親緣,更重要的是禮制。禮制是公開的,具有等級性的。任何職官都要遵守它,無論天子,還是諸侯,無一例外。
雖然郡縣制能夠有效地整合地方權力,鞏固大一統(tǒng)的帝制格局,但它必須以君主強干與地方穩(wěn)定為前提。一旦君主孱弱,就會出現外戚和宦官專權;一旦地方混亂,就會出現官吏遲鈍、禍亂蔓延的情形。官吏遲鈍,除了自身的氣質原因之外,更為重要的原因是耐心等待中央決策、不敢擅自做主,以致錯失良機。還有一些官吏為了保住職位,極力將禍亂轉移到自己的勢力范圍以外,推諉責任,茍安于世。這種不負責任的做法,在客觀上助長了亂民的氣勢。面對此情此景,許多人想起了“王制”中的“方伯連帥”。陸世儀試圖通過恢復“五等之爵”適當增加地方權力,改善那種由于過度的中央集權帶來的地方局勢失控的情形;同時強調地方選舉官員的必要性,一來可以讓那些熟悉地方實際情況的社會賢達進入行政體制,二來可以及時有效地反映民眾的實際需求,防止基層出現臃腫滯漲的情況。社會賢達積極參政,既可以消除小吏操持“文法”的危害,又可以將不同的政治勢力納入統(tǒng)治者能夠掌控的范圍之中,消弭在野人士的抗爭意識。這可能是“以職官吸納政治”的最大效用吧!
毋庸置疑,我們是以“致治”作為出發(fā)點來研究陸世儀對《周禮》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而章太炎先生卻對明末遺民講求“封建”的動機作出另一番解讀,認為他們是想“致亂”。他在《自述學術次第》中講道:“宋儒欲以封建井田致治,明遺民乃欲以封建井田致亂。蓋目睹胡人難去,惟方鎮(zhèn)獨立以分其權,社會均財以滋其擾,然后天下土崩,而孤僨易除也。當時無獨立及社會主義諸名,有之亦不可明示,托于儒家迂論,乃可因致其涂耳?!盵23]這種“驅除韃虜”的解讀方式,也是一家之言,有其合理性。但它能否與陸世儀對封建制的理解相吻合,那就需要我們進行長期的摸索了。
結語
在儒家的視野中,自然界與人類社會構成一個有機體,圣王經世的綱領無外乎“制度數,議德行”,現代意義上的政治只是社會的重要組成部分,并非全部。廣大社會成員的福祉必須得到切實保障?!耙詡惱斫y(tǒng)攝行政”的社會治理方案勢在必行。為了協(xié)調各種不同的利益需求,消除不同利益集團之間的沖突,儒家可以采取“以職官吸納政治”的權宜之計,在統(tǒng)治精英與普通大眾之間構成互動,在身份差異性中表達各方的利益訴求。陸世儀對社會治理的思考,為今人探究所謂政治合法性提供了一個重要的參照,那就是行政必須依托于強有力的倫理規(guī)范,在無法消弭各種彼此沖突的社會力量之前,設置一些具有針對性的職官,可能會達到茍安的效果,但它并非長久之計。因為在“以職官吸納政治”的模式中,官僚制度極易成為追逐利益最大化的工具:當現有的社會財富能夠滿足這些利益集團的欲求時,各方力量甘愿接受職官譜系的約束;一旦出現嚴重的資源匱乏,各方力量會掙脫束縛,打破這套職官譜系,加速王朝的覆滅。這樣能夠保障他們的實際利益。儒家的德政必須有效地駕馭官僚制度,而不是被吏治吞噬。陸世儀提出了一系列救治社會痼疾的具體建議,想通過漸進的調適到達清明太平的圣王世界。這或許是靜態(tài)文明與封閉社會的必然產物。現代學者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從王朝國家向官僚制國家轉變,儒家的社會治理思想應該遵循怎樣的出場路徑?
【注釋】
[1] 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北京:東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11—112頁。
[2] 《思辨錄輯要》卷一,叢書集成初編,第668冊,第2頁。
[3]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500頁。
[4] 朱熹:《周易本義》,《朱子全書》第1卷,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5—36頁。
[5] 《思辨錄輯要》卷一,叢書集成初編,第668冊,第5頁。
[6] 《思辨錄輯要》卷一,叢書集成初編,第668冊,第7頁。
[7] 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第253頁。
[8] 杰弗里?M?貝瑞、克萊德?威爾科克斯:《利益集團社會》,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93頁。
[9] 《思辨錄輯要》卷二十,叢書集成初編,第670冊,第199頁。
[10]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1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0頁。
[11] 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512頁。
[12] 《思辨錄輯要》卷十二,叢書集成初編,第669冊,第123頁。
[13] 約翰?格萊德希爾:《權力及其偽裝》,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71頁。
[14] 《思辨錄輯要》卷十二,叢書集成初編,第669冊,第122頁。
[15] 黃宗羲:《明夷待訪錄》,《黃宗羲全集》第1卷,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6—7頁。
[16] 陶希圣:《中國社會之史的分析》,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23頁。
[17] 《思辨錄輯要》卷十三,叢書集成初編,第669冊,第129頁。
[18] 唐甄:《潛書》,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154頁。
[19] 陸世儀:《思辨錄輯要》卷十二,叢書集成初編,第669冊,第123頁。
[20] 胡安國:《春秋胡氏傳》,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32頁。
[21] 唐甄:《潛書》,北京:中華書局1955年版,第66頁。
[22] 《思辨錄輯要》卷十二,叢書集成初編,第669冊,第122頁。
[23] 章太炎:《菿漢三言》,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7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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