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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yán)壽澂作者簡介:嚴(yán)壽澂,男,西元一九四六年生,上海人。華東師范大學(xué)碩士,美國印第安納大學(xué)博士。現(xiàn)執(zhí)教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xué)國立教育學(xué)院教授,兼任上海社會科學(xué)院歷史研究所及美國克萊蒙研究生大學(xué)(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宗教學(xué)院經(jīng)典詮解研究所(Institute for Signifying Scriptures)特約研究員。治學(xué)領(lǐng)域為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與古典文學(xué),旁涉政治思想及宗教學(xué)。撰有專著《詩道與文心》《近世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抉隱》《近世中國學(xué)術(shù)通變論叢》等。 |
論儒家詩教
作者:嚴(yán)壽澂
來源:作者惠賜《儒家郵報》
時間:孔子2564年暨耶穌2013年7月27日
一、敘說:孔門施教次第
孔門之教,旨在成就人人所固有的德性;德性之本則是仁,故此成性之教,即是修身之方、為仁之道??组T立教,因材施設(shè),不拘一格,然而大體上有其先后之序,即孔子所說的“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包咸注曰:“興,起也。言修身當(dāng)先學(xué)《詩》。禮者所以立身,樂所以成性?!眲氶顦牵墩x》疏曰:“《注》以立于禮、成于樂皆是修身,故言修身當(dāng)先學(xué)《詩》?!?1
《大戴禮記》〈衛(wèi)將軍文子篇〉引子贛(貢)曰:“吾聞夫子之設(shè)教也,先以《詩》,世道者孝悌,說之以義而觀諸體,成之以文德?!?2(按:王聘珍《解詁》引高誘注《呂氏春秋》〈誣徒〉云:“世,時也?!睋?jù)此,“世道者孝悌”即“時道孝悌”之意。)劉氏《正義》引述此段后釋曰:
“體”者,禮也?!拔牡隆闭撸瑯芬?。“入室升堂”(按:劉氏引《大戴》此段,與王氏《解詁》稍異,“受教者”作“入室升堂”),則能興、能立、能成者也?!洞蟠鳌匪裕宋膶嵙x。又〈孔子世家〉言“孔子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二人。”六藝,兼《易》、《春秋》言之。身通六藝,則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之實效也。3
據(jù)大戴所記及念樓所詮,孔子施教,先之以《詩》,時道者為孝悌;繼之以習(xí)禮、說義;學(xué)至于大成,則是一片滂沛洋溢、文采斐然之樂的境界。
孔門施教次第為何如此?為何必以詩教為先?此一施教之方,與儒家哲學(xué)的關(guān)系如何?其蘊含的意義又是如何?以下各章,略征舊籍,對此諸問題試作闡說。
二、仁心與仁術(shù)
紹興馬一?。ㄕ课蹋量苋肭謺r避難渝州,創(chuàng)立復(fù)性書院,以六藝教諸生,成《復(fù)性書院講錄》六卷。卷二〈論語大義〉論詩教章云:
仁是心之全德(易言之,亦曰德之總相),即此實理之顯現(xiàn)于發(fā)動處者。此理若隱,便同于木石,如人患痿痹,醫(yī)家謂之不仁人,至不識痛癢,毫無感覺,直如死人。故圣人始教,以詩為先。詩以感為體。令人感發(fā)興起,必假言說,故一切言語之足以感人者,皆詩也。此心之所以能感者,便是仁,故詩教主仁。說者聞?wù)?,同時俱感。于此便可驗仁。佛氏曰:“此方真教體,清凈在音聞。欲取三摩提,要以音聞入?!贝艘嘣娊塘x也。 4
所論甚精。其理據(jù)可歸納如下:(一)只要人心不全然麻痹,必對他人疾痛有同情之感。此能感之心,即是所謂仁,乃心之全德顯現(xiàn)于發(fā)動處者。(二)儒家道德植根于此。故儒門施教的首務(wù),即是使此仁心感發(fā)興起。(三)仁以感為體,詩亦以感為體。仁與詩,因此可以相通。(四)興起仁心,當(dāng)自音聞入,亦即必假言語之足以感人者,而非依賴喋諜不休的說教。說者聞?wù)?,同時感發(fā)興起,仁心即此而顯現(xiàn)。詩教之效,于此可驗。
仁的發(fā)動處,正是孟子所謂不忍人之心。孟子即以此開導(dǎo)齊宣王。宣王見牽牛過堂下,將以釁鐘,不忍見牛之觳觫,有似無罪而就死地,于是以羊易牛。孟子舉此事對宣王說:“是心足以王矣?!备赋觯醮艘灰孕∫状笾e,并非如齊國百姓所說,出于惜費的考慮,而是發(fā)自不忍之心,因為宣王“見牛未見羊也”。此即是“仁術(shù)”。(〈梁惠王上〉)可見所謂仁術(shù),便是使此不忍之心感發(fā)興起之道。(據(jù)趙岐注,仁術(shù)即是“為仁之道。 5)其關(guān)鍵在一”恕“字。明人張岱(宗子)作《四書遇》,對此“牽?!耙徽掠猩钊氲年U發(fā),其言曰:
“是心足以王矣”,不忍故也。若齊桓、晉文,一則殺子糾于生竇,一則殺懷王于高梁,皆亂而后入,為利而戕至親,心則忍矣,何以及物?“是心足王”,不是不忍一牛之心足王,乃是委曲全牛之心,纔足以王耳。下文許以仁術(shù),政此意。6
所謂“委曲全牛之心”,正是“恕”字的體現(xiàn)。
孔子對曾參說:“吾道一以貫之?!蓖T弟子問曾子:“何也?”曾子答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保ā墩撜Z》〈里仁〉)劉氏《正義》釋曰:
蓋忠、恕理本相通。忠之為言,中也。中之所存,皆是誠實。
《大學(xué)》:“所謂誠意,毋自欺也?!奔词侵乙??!吨杏埂吩疲骸罢\者非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中庸》之“誠”,即《大學(xué)》之“誠意”。誠者,實也;忠者,亦實也。君子忠恕,故能盡己之性;盡己之性,故能盡物之性。非忠則無由恕,非恕亦奚為忠也?《說文》訓(xùn)“恕”為“仁”。此固恕可求仁,故恕即為仁,引申之義也。是故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己立己達(dá),忠也;立人達(dá)人,恕也。二者相因,無偏用之勢。 7
所詮甚為詳備。盡己之性,誠實毋自欺,即是忠;推己以及人,即是恕。忠為體,恕為用;二者合一,便是仁。此即孔門的一貫之道。
清儒程瑤田(易疇)《論學(xué)小記》〈進(jìn)德篇〉釋仁、恕云:
仁者,人之德也。恕者,仁之方也。堯舜之仁,終身恕焉而已矣??鬃又?,終身恕焉而已矣。(中略)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無欲加諸人?!贝怂≈f也。(中略)“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dá)而達(dá)人。”此所謂仁者也。此恕之說也。近取諸己以譬之人,不必博征眾而反忘乎己也。(中略)而與人言仁,則舍恕無其道。 8
推己及人,即仁即??;行仁之方,舍恕無由。此即所謂仁術(shù)。欲行恕道,不可外騖,不必遠(yuǎn)求,當(dāng)近取譬,返求之于自己的內(nèi)心。
《禮記》〈表記〉曰:“仁者,人也?!编嵭⒃唬骸叭艘?,謂施以人恩也?!笨追f達(dá)《正義》疏曰:“'仁者,人也。' 言仁恩之道,以人情相愛偶也?!庇衷唬骸?人也,謂施以人恩也。' 解經(jīng)中'仁者,人也。' 仁謂施以人恩,言施人以恩,正謂意相愛偶人也云?!?9行仁之道,既在于以人情相愛偶,故可以“相人偶”釋仁。(清儒臧琳[玉林]《經(jīng)義雜記》“人偶”條闡釋甚詳,可參看。 10)王念孫(石臞)《廣雅疏證》釋“惠、愛、恕、利、人,仁也”條曰:“人即仁也。仁與恕同義,故哀閔人謂之仁,亦謂之恕?!?11總之,儒家道德基于仁;仁以恕為用,亦即以人情相感通,相愛偶,所主在恩而不在威。義理本于內(nèi)心,不外乎人情(非原于超自然者之立法,如西方一神教之所主張者)。此乃儒家道德哲學(xué)的特色所在。
《禮記》〈表記〉曰:“子言之:仁有數(shù),義有長短小大。中心憯怛,愛人之仁也。率法而強之,資仁者也?!编嵭⒃唬骸百Y,取也。數(shù)與長短小大,互言之耳。性仁義者,其數(shù)長大;取仁義者,其數(shù)短小?!笨追f達(dá)《正義》疏曰:
“仁有數(shù)”者,行仁之道有度數(shù)多少也。“義有長短小大”者,言義之為體,有長有短,有小有大。言仁有數(shù),則義亦有數(shù);義言長短小大,則仁亦有長短小大;互言之也。若天性仁義者,其數(shù)長而大;若強取仁義而行者,其數(shù)短而小。12
所謂仁有數(shù),亦即仁的境界有高低大小之別,強取之仁不及發(fā)自中心的憯怛之仁?!墩撜Z》〈雍也〉所載孔子的一段話可作參照:“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眲⑹稀墩x》曰:“樂者,樂其有得于己也?!?13樂也好,憯怛也好,所指涉者都是“有得于己”的仁之境界。要達(dá)成此一境界,先須使心之能感者(即內(nèi)在德性)興起,不受外物障蔽,自胸中自然流出。最好的興起仁心之方,則是自音聞入的詩教。
三、感發(fā)、調(diào)悅與詩教
朱子釋《論語》“興于詩”節(jié)云:
興,起也?!对姟繁拘郧椋行坝姓?。其為言易知,而吟詠之間,抑揚反復(fù),其感人又易入。故學(xué)者之初,所以興起好善惡惡之心,而不能自已者,必于此而得之。 14
王船山《四書訓(xùn)義》對此加以闡釋:
教學(xué)之道,《詩》、《書》、樂三者備之矣。教之以《詩》,而使詠嘆焉者,何也?以學(xué)者之興,興于《詩》也。善之可為,惡之必去,人心固有此不昧之理。乃理自理而情自情,不能動也。于《詩》而詠嘆焉,淫佚焉,覺天下之理皆吾心之情,而自不善以遷善、自善而益進(jìn)于善者,皆勃然而不自已,則《詩》實有以興之也。15
程廷祚(綿莊)《論語說》引李塨(恕谷)曰:
《詩》有六義,本于性情,陳述德藻,以美治而刺亂,其用皆切于己。說之,故言之而長;長言之不足,至形于嗟嘆舞蹈,則振奮之心、黽勉之行,油然作矣?!对姟分灾饔谂d也。 16
上述三段話,朱、王二家所說,乃宋學(xué)派之見;綿莊、恕谷,則代表了清代漢學(xué)經(jīng)師的看法(恕谷雖為習(xí)齋[顏元]弟子,其學(xué)自禮樂兵農(nóng)等習(xí)行之學(xué)入手,然而因講求古人“實學(xué)”而折入于漢學(xué)博古之途)。二派對“興于詩”的解釋,則大體一致。茲疏解其含義如下:(一)《詩》所教者,好善惡惡之仁,本于人的性情。然而此仁心未發(fā)之前,理自理而情自情,好善惡惡之念,只是潛存而已。(二)欲使人為善去惡,必須使其內(nèi)心感發(fā);而欲感發(fā)其心,說之以理不如動之以情。感人先須自感,〈詩大序〉所謂“言之不足故嗟嘆之”,乃至“永歌之”,“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正是指此。(三)欲以詩感發(fā)人心,其事必須切己,其情必須易入,正如孔子所說,“為仁之方”乃是“近取譬”。(四)人心經(jīng)此感發(fā),則為善去惡之意,油然而生,不能自已。是為詩教感發(fā)之大用。
孟子曰:“以善服人者,未有能服人者也。以善養(yǎng)人,然后能服天下?!保ā措x婁下〉)朱子注曰:“服人者,欲以取勝于人。養(yǎng)人者,欲其同歸于善?!?17所謂以善服人,即是自居于道德優(yōu)越地位而教訓(xùn)他人。所謂以善養(yǎng)人,則是如孟子所說,“中也養(yǎng)不中,才也養(yǎng)不才”(朱子注曰:“養(yǎng),謂涵育熏陶?!?18元儒許謙[白云]釋曰:“涵育,寬以容之之意;熏陶,善以道之之意。” 19),亦即不衿己之善,陵蔑他人,而是以寬大之量涵育熏陶,同登善域。昔人所謂《詩》《書》寬大之氣,正是指此。
焦循(理堂)〈毛詩補疏序〉云:
夫《詩》,溫柔敦厚者也,不質(zhì)直言之而比興言之,不言理而言情,不務(wù)勝人而務(wù)感人。自理、道之說起,人各挾其是非以逞其血氣。激濁揚清,本非謬戾。而言不本于性情,則聽者厭倦,至于傾軋之不已而忿毒之相尋;以同為黨,即以比為爭。(中略)余讀明史,每嘆《詩》教之亡,莫此為甚。夫圣人以一言蔽三百,曰“思無邪”。圣人以《詩》設(shè)教,其去邪歸正,奚待言?所教在思。思者,容也。思則情得,情得則兩相感而不疑。故示之于民則民從,施之于僚友則僚友協(xié),誦之于君父則君父怡然釋。不以理勝,不以氣矜,而上下相安于正。無邪以思致,思則以嗟嘆永歌、手舞足蹈而致。 20
大意謂:若有人,以為真理在我手,道德唯我高,其人之思,必不容物。其思不容,如何能得他人之情?他人之情不得,人我之間又如何能相感相孚而無疑?(亦即不能“相人偶”。)其流必至于傾軋忿毒,相尋無已,如明末之黨爭禍國。詩教所主,則是溫柔敦厚,不以理勝人,不以氣矜人,但務(wù)以情感人。理堂對于“思無邪”,更是別出新解,以為其重點在“思”而不在“無邪”(圣人以《詩》教人去邪歸正,又何須說?)。思所主,在于容。(《尚書》〈洪范〉:“思曰睿。”今文家以為,當(dāng)作“思曰容”。理堂此處取今文說,而其《論語通釋》主“睿作圣”,則取古文說。)惟有不獨尊一理,排斥異端(理堂對孔子所謂“攻乎異端,斯害也已”,有獨到的見解,即以“執(zhí)一”為異端,而執(zhí)一最害道 21),方能以情感人,通彼我之郵。(按:理堂釋“思無邪”一語,實頗為牽強,而其對詩教的看法則極精。)
溫柔敦厚的詩教,既“不言理而言情”,則自當(dāng)以比興為主。吳派經(jīng)師惠周惕(元龍)《詩說》首卷,對《詩》的比興有扼要而明白的說明:
蓋風(fēng)、雅、頌者,詩之名也;興、比、賦者,詩之體也。名不可亂,故風(fēng)、雅、頌各有其所;體不可偏,故興、比、賦合而成詩。自三百篇以至漢唐,其體猶是也。毛公傳《詩》,獨言興,不言比、賦,以興兼比、賦也。人之心思,必觸于物而后興,即所興以為比而賦之。故言興而比、賦在其中。 22
名者,名號之意;詩之名,即詩的形式。體者,體式之意;詩之體,即詩的內(nèi)質(zhì)。所謂興,指人心觸物,情因以發(fā)動。所謂比而賦,則指以物類為喻,宛轉(zhuǎn)關(guān)生,說者聞?wù)?,相感而共喻。此即惠氏心目中詩的本質(zhì)??组T詩教,正是善用此一詩的本質(zhì),以興發(fā)人的為善之心。
儒家以為,理人情性,只宜疏導(dǎo),不可禁制?!洞蟠饔洝贰醋訌垎柸牍佟翟唬骸肮使姓?,政之始也;調(diào)悅者,情之道也。善政行易則民不怨,言調(diào)悅則民不辨法,仁在身則民顯以悅之也。”王聘珍詁曰:“調(diào)悅,和悅也。” 23王引之(伯申)《經(jīng)義述聞》“情之道”節(jié)論〈子張問入官〉此段云:
家大人曰:“道”讀為“導(dǎo)”。出言調(diào)悅,則民樂從,是以我之情導(dǎo)民之情也。故曰:“調(diào)悅者,情之道也?!毕挛脑啤把哉{(diào)悅則民不辨法”,《家語》作“說者,情之導(dǎo)也”,是其證?!蹲ⅰ芬浴暗馈睘橹稳饲橹?,失之。24
以情相感,方能使人心悅誠服。因此,欲使民興起善心,須以和悅(調(diào)悅)之言,導(dǎo)民之情。儒家立教,以《詩》為先,著眼點正在于此。張宗子論《論語》〈為政〉“《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云:
莊子曰“大塊噫氣,其名為風(fēng)?!表n子曰:“物不得其平則鳴。”詩歌之道,宣郁導(dǎo)滯,是節(jié)宣人情第一事。蓋人情若水,無所以疏瀹之則懷山襄陵,無所不至。“思無邪”者,惟《詩》三百,故“思無邪”也。感發(fā)懲創(chuàng)猶落第二層事。 25(按:朱子《論語集注》釋此章云:“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fā)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保?/span>
治人情猶如治水,宜疏導(dǎo)而不宜障塞。教民成俗,當(dāng)順人情自然之勢而疏瀹之。激濁揚清,勸善懲惡,決非第一層事。
原憲問孔子:“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為仁矣?”孔子答曰:“可以為難矣,仁則吾不知也?!保ā墩撜Z》〈憲問〉)焦理堂釋曰:
因己之克,知人之克;因己之伐,知人之伐;因己之怨與欲,知人之怨與欲??恕⒎?、怨、欲,情之私也。因己之情而知人之情,因而通天下之情。不忍人之心由是而達(dá),不忍人之政由是而立;所謂仁也。知克、伐。怨、欲之私,制之而不行,無論其不可強制,即強制之,亦苦心潔身之士,有其一不可有其二。以己之制而不行例諸人,其措之天下,必不近人情,不可以平治天下。故孔子曰:“可以為難矣?!彪y之云者,言不可通諸天下也。孔子之言仁也,曰:“我欲仁,斯仁至矣。”曰:“有能一日用力于仁矣,吾未見力不足者?!?/span>
推己之心以及于人,至易而無難,無須強制其情也。惟其難,斯不可為仁。 26
情不當(dāng)強制,但宜疏導(dǎo)。即使強制己情而暫時有效,亦只是一個自了漢,不可以此治天下國家。原因在于:治天下必須以恕道行之,方能通人我之情,通天下之情。若因強制己情有暫時的功效而例諸他人,措之天下,其所作所為必定不近人情;不近人情,又如何能與他人并為仁?(按:子游論子張曰:“堂堂乎張也,難與并為仁矣。”見《論語》〈子張〉)
《論語》〈子罕〉:“子曰:'法語之言,能無從乎?巽與之言,能無悅乎?繹之為貴。'”朱子注曰:“法言者,正言之也。巽,婉而導(dǎo)之也。繹,尋其緒也?!备龡钍希〞r)之言曰:“法言,若孟子論行王政之類是也。巽言,若其論好貨、好色之類是也?!?27詩教之用,正在以“婉而導(dǎo)之”的“巽與之言”使人悅樂而入道,并以“近取譬”的比興之喻使人尋繹其端緒,從而善心興起,相與而并為仁。其中關(guān)捩,端在一“悅”字,如張宗子所說,“無從悅,引不出改繹來”。 28李光地(榕村)亦曰:“讀書全要有喜意?!兑讉鳌废仍?悅諸心',然后云'研諸慮',不喜歡則思路無從入?!?29宋儒所謂尋孔、顏樂處,正是從悅樂而入道之象。
清儒唐甄(鑄萬)對此,更有親身的體會:
吾之于人也,非所好而見之,則不宜于其人;吾之于食也,非所欲而進(jìn)焉,則不宜于其味。凡所遇者,大抵少所宜者也。故嘗詈仆妾而怒養(yǎng)子,而亦求備于妻。一朝有省焉,即此一人,即此一事,或宜于朝而不宜于夕,或不宜于朝而宜于夕。其所不宜者,必當(dāng)吾之不悅時也;其所宜者,必當(dāng)吾之悅時也。然則宜在悅不在物也,悅在心不在宜也。故知不悅為戕心之刃,悅為入道之門,無異方也。于是舍昔所為,從悅以入。悅者,非適情之謂,非徇欲之謂。心之本體,虛如太空,明如皎日;以太空還之太空,無有障之者;以皎日還之皎日,無有蔽之者。順乎自然,無強制之勞,有安獲之益。吾之所謂悅者,蓋如是也。(中略)日月照臨,萬物皆喜;陰霾晝晦,萬物皆憂;和風(fēng)所被,萬物皆喜;雷霆所震,萬物皆懼。生于心,見于色,發(fā)于聲,施于政,其理一也。是故惟悅可以通天地之氣,類萬物之情。此吾之所未試而信其為悅之所可致也。 30
這一大段話,可作孔子所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的注腳。以悅?cè)氲赖淖罴阎?,非詩教莫屬。至于“通天地之氣,類萬物之情”云云,則已入于“成于樂”的境界了。
四、詩教與樂教
詩與樂,本是一體之兩面;辭為詩,聲即是樂?!疵姶笮颉嫡摗对姟吩疲骸跋韧跻允墙?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笨追f達(dá)《正義》疏曰:
詩是樂之心,樂為詩之聲,故詩、樂同其功也。(中略)原夫樂之初也,始于人心,生于口歌,圣人作八音之器以文之,然后謂之為音,謂之為樂。樂雖逐詩為曲,仿詩為音,曲有清濁次第之序,音有宮商相應(yīng)之節(jié),其法既成,其音可久。是以昔日之詩雖絕,昔日之樂常存。樂本由詩而生,所以樂能移俗。歌其聲謂之樂,誦其言謂之詩。 31
人心動而生情,以語言表達(dá)之,即是詩;其高下疾徐的宮商節(jié)奏,則是音,則是樂。樂隨詩而成,故詩為樂之本。然而樂一旦形成,即為獨立之體,自有其功能,為詩所不能代替。詩之所以能移俗,在于以情相感,然而亦有其局限。以語言表達(dá)情感,較為精確而具體,局限性亦因之而較大。當(dāng)時感人至深的詩,事過境遷,未必能依然動情。樂則不然。樂擺脫了語言的束縛與具體事物的制約,直接訴諸人的情感。只要人仍有其喜怒哀樂之情,古之樂猶今之樂,依然可以感人,可以移俗。故曰:“昔日之詩雖絕,昔日之樂常存?!痹诖艘饬x上,樂可以包詩。
李榕村對此頗有所見,其言曰:
樂內(nèi)即包《詩》、禮,聲音以養(yǎng)其耳,《詩》也;采色以養(yǎng)其目,舞蹈以養(yǎng)其血脈,禮也。興《詩》,止舉其辭而已;立禮,止習(xí)其數(shù)而已;至樂,則融通浹洽到熟的地位。故自古學(xué)校之內(nèi),皆以樂名官,唐虞時為典樂,夏殷為樂正,周為大司樂。其“歌永言”者,即詩也;“直、溫、寬、栗”者,即禮也。 32(按:《尚書》〈堯典〉曰:“帝曰:'夔,命汝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
樂擺脫了“辭”與“數(shù)”的束縛,直接與聽者以聲氣相感通,潛移默化于不知不覺之間。所以〈樂記〉說:“樂也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其感人深,其移風(fēng)易俗易?!?33許白云曰:“興詩立禮,則消物欲而變氣質(zhì)矣。有未能凈盡者,又因樂以蕩滌消融之,而全入于中和也?!?34神氣流行,天地交感,是為樂的中和境界。人在此境界中,渾忘一切利害關(guān)系,胸中渣滓,消融無余,上下與天地同流??组T成德之教,至此而成。
〈樂記〉曰:
樂者,心之動也。聲者,樂之象也。文采節(jié)奏,聲之飾也。君子動其本。(中略)獨樂其志,不厭其道。備舉其道,不私其欲。是故情見而義立,樂終而德尊,君子以好善,小人以聽過。故曰:生民之道,樂為大焉。
聲與文采只是樂的表象與外飾,樂的本質(zhì)則不在此。依據(jù)儒家學(xué)說,樂的本質(zhì),一曰樂(悅樂之“樂”),一曰和。
孔子自述云:“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保ā墩撜Z》〈述而〉)論顏回則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雍也〉)明儒焦竑(澹園)釋曰:
疏水曲肱,簞瓢陋巷,孔、顏之阨窮,抑已甚矣。一則曰“樂在其中”,一則曰“不改其樂”。此豈勉強以蘄勝之哉?勉強不可以言樂,勉強不可以持久,則孔、顏之為樂,必有以也。周茂叔嘗令二程尋孔、顏樂處,非求之孔、顏,求諸己而已矣。 35
孔、顏的整個身心,已與道或仁融而為一,不論外在的境遇如何困窮阨塞,內(nèi)心則只覺和平悅樂。儒家樂教所致力者,正在此樂道的境界?!礃酚洝翟疲?/p>
君子曰:禮樂不可斯須去身。致樂以治身,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諒之心生,則樂;樂則安,安則久,久則天,天則神。天則不言而信,神則不怒而威。致樂以治心者也。
孔穎達(dá)《正義》疏曰:
自此以下,至“可謂盛矣”,名為“樂化”。言樂能化人,始至于善,故名“樂化”。(中略)“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者,致謂深遠(yuǎn)詳審,易謂和易,直謂正直,子謂子愛,諒謂誠信。言能深遠(yuǎn)詳審此樂以治正其心,則和易、正直、子愛、誠信之心,油油然從內(nèi)而生矣。(中略)四善之心,則令人和樂。36
樂化的結(jié)果,是仁愛和平之情自內(nèi)汩汩而涌出,如張栻(南軒)所謂“和順積中而不可以已焉”。 37用〈樂記〉的話來說,則是“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焉”?!墩x》疏曰:“言天地萬物,流動不息,合會齊同而變化者也。樂者,調(diào)和氣性;合德化育,是樂興也。樂主和同,故曰興。” 38
這“合德化育”的境界,便是和。因此〈樂記〉云:
是故樂在宗廟之中,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族長閭里之中,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nèi),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故樂者審一以定和,比物以飾節(jié),節(jié)奏合以成文,所以和合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是先王立樂之方也。
所謂和,決非單一、齊一(此乃“同”而非“和”),而是雜多的諧合。鄭玄注〈樂記〉“聲相應(yīng),故相變”曰:
樂之器,彈其宮則眾宮應(yīng),然不足樂,是以變之使雜也?!兑住吩唬骸巴曄鄳?yīng),同氣相求。”《春秋傳》曰:“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專一,誰能聽之?”(《正義》疏曰:“同聲雖相應(yīng),不得為樂,必有異聲相應(yīng),乃得為樂?!保?39樂所體現(xiàn)者,是水火相反而成和羹之美。欲使異量相孚相感,必須通彼我之情,故儒家重通?!吨芤住贰葱蜇浴担骸疤┱撸ㄒ??!毕笳鞑煌ǖ呢韵螅瑒t是泰的反面--否。李鼎祚《周易集解》〈泰卦〉“小往大來,吉、亨”條引蜀才曰:“小謂陰也,大謂陽也。天氣下,地氣上,陰陽交,萬物通,故吉、亨?!薄皠t是天地交而萬物通也”條引何妥曰:“夫泰之為道,本以通生萬物。若天氣上騰,地氣下降,各自閉塞,不能相交,則萬物無由得生。明萬物生,由天地交也?!?40“天地交,萬物通”,正是《中庸》所謂“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亦即以感為體的仁之境界。
仁以感為體,樂亦是以感為體;詩教自音聞入,樂教更是以音聞入。孔門的《詩》、樂之教,因此名曰“弦歌”。《論語》〈陽貨〉“子之武城,聞弦歌之聲”節(jié)黃干(勉齋)疏解曰:“弦歌,弦且歌也。合樂曰歌。教以弦歌,而謂之學(xué)道者,使人人習(xí)于中正和平之音以養(yǎng)其心?!?41孔門之教,以詩為先;詩必合樂(即“弦且歌”),詩與樂原不可分。詩之所以為始教,在于以音聞入,令人感發(fā)興起善心。而欲使善心生生而不息,則不可勉強(如焦澹園所說,“勉強不可以為樂,勉強不可以持久”),須持之以養(yǎng)。易言之,必須使善自內(nèi)源源而生,不可自外“義襲而取之”(語見《孟子》〈公孫丑上〉);而最好的養(yǎng)之之方,則是浸潤于中正和平之音。詩教必濟之以樂教,理由在此。迨至義精仁熟之后,則是內(nèi)心一片安樂和諧,與萬物交感而不隔,與天地同流而不息。德性之教,于是而成。此即樂的境界,故曰“成于樂”。
五、余論:仁與和
《榕村續(xù)語錄》卷二十曰:
古人以詩教為先,孔子曰:“不學(xué)詩,何以言?!庇^孔子言語,與他儒不同處全在此??鬃诱搶W(xué)曰:“不亦說乎”;“不亦樂乎”;“不亦君子乎”。巧言令色何有于仁?而尚曰:“鮮矣。”(中略)極其刺譏,而曰:“何如其智也”;曰:“再斯可矣”。人而不仁,尚曰:“如禮乎”,“如樂乎”。極其痛詆,而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也”;曰:“奚取于三家之堂。”如此等處,不可勝數(shù),真是得力于詩。以類求之,無不如是。(中略)至孟子,“泰山巖巖”,語氣如排山倒海,兼帶有戰(zhàn)國習(xí)氣。伊川被人請吃茶看畫,則發(fā)怒云:“予從來不好吃茶,從來不識畫?!敝熳优c人語,反復(fù)顛倒,不盡不休。比之孔子猶遠(yuǎn)。 42
孔子深有得于溫柔敦厚的詩教,其人格氣象,寬博易諒,和祥安樂,如〈樂記〉所謂“流而不息,合同而化”,絕無偏狹格局。劉氏《正義》注“堂堂乎張也,難于并為仁”(〈子張〉)云:“弟子群居,修德講學(xué),皆是為仁。但必忠信篤敬,慮以下人,而后與人以能親,容人以可受,故可與并為仁。若容儀過盛,則疑于衿己,或絕物矣,故難與并為仁?!?43如程伊川之被邀吃茶看畫而發(fā)怒,雖不是“容儀過盛”而衿己,但總覺廉隅太峻,堂陛太高,在“與人以可親”方面不免欠缺,使人有“難與并為仁”之感。而欲“可與并為仁”,“和”字實不可少。
《河南程氏遺書》卷五〈二先生語五〉云:
仲尼,元氣也;顏子,春生也;孟子,并秋殺盡見。仲尼無所不包;顏子示“不違如愚”之學(xué)于后世,有自然之和氣,不言而化者也;孟子則露其才,蓋亦時然而已。仲尼,天地也;顏子,和風(fēng)慶云也;孟子,泰山巖巖之氣象也。觀其言,皆可以見之矣。 44
“元氣”、“春生”、“和風(fēng)慶云”、“自然之元氣”云云,都是“和”字的注腳。
《論語》〈學(xué)而〉:“有子曰:'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禮節(jié)之,亦不可行矣。'”皇侃疏曰:
云“禮之用,和為貴”者:此以下明人君行化,必禮樂相須,用樂和民心,以禮檢民跡。跡檢心和,故風(fēng)化必美。故云“禮之用,和為貴”。和即樂也。變“樂”言“和”,見樂功也。樂既言“和”,則禮當(dāng)言“敬”。但樂用在內(nèi)而隱,故言樂功也。云“小大由之,有所不行”者:由,用也。若大小之事,皆用禮而不用和,則于事有所不行也。 45
此疏所強調(diào)的,是禮樂相須。禮所重,在于社會秩序與規(guī)范,其精神則在敬。然而若是依禮而行而不用和,其勢必流于隔膜,上下彼我之情不通,所以“于事有所不行”?;寿┑倪@一疏解,與朱子不同。朱子曰:
禮者,天理之節(jié)文,人事之儀則也。和者,從容不迫之意。蓋禮之體雖嚴(yán),然皆出于自然之理,故其為用,必從容而不迫,乃為可貴。此其所以為美,而小事大事,無不由之也。 46
皇侃顯然以為,樂(或“和”)為“心”為本,禮則為“跡”為末?!靶〈笥芍钡摹爸?,則看作是指禮而言,故曰:“皆用禮而不用和,則于事有所不行也?!敝熳觿t顯然以禮為本,樂只是以從容不迫之意行禮而已(“無不由之”的“之”,則釋為指“和”而言)?;省⒅煸忈屩?,亦即六朝儒者與宋儒思想傾向之別。
朱門后學(xué)金履祥(仁山)則與朱子立異:
程子禮樂之說(按:朱子《集注》引程子之說曰:“禮勝則離,故禮之用,和為貴。”),所該為大?!礃酚洝担骸疤旄叩叵?,萬物散殊,而禮制行矣。流而不息,合同而化,而樂興焉?!贝苏滤^禮,蓋高下散殊之分也。其所謂和,即合同交通之意也。先王制禮,其尊卑貴賤上下之體,截然甚嚴(yán)。然其用則常有合同交通之意行其間。如宗廟之禮甚嚴(yán)也,而旅酬逮下;獻(xiàn)享之禮多儀也,而燕示慈惠;卑尊上下至辨也,而粲然有文之中,每有歡然相愛之意。此皆禮之用有和,而小大事皆由之。(中略)《集注》但見行禮不拘迫之意,似不見交際和洽之意;但說君子行禮之意,不推先王制禮之意。 47
仁山以為,程子“禮勝則離”之說,勝于朱子的詮釋。所謂離,即是不合、不和、不感通之意。若上下內(nèi)外相離,又如何有“歡然相愛”、“合同交通”之可言?而先王制禮之意,正在“合同交通”,不外一“和”字??梢娙噬揭浴昂贤钡臉分駷槎Y之本,同于皇疏。
《禮記》〈禮運〉曰:“禮也者,義之實也”;又曰:“仁者,義之本也”。在儒家看來,禮的內(nèi)蘊是義,而義以仁為體,仁則是以恕為用;所謂恕,則指將心比心,推己及人,由此以達(dá)于人我之間相感通、相愛偶的“和”之境界。從這一角度看,仁山對朱子的批評有其道理。
清末民初儒者番禺汪兆鏞(憬吾)撰有〈說仁〉一篇,于仁愛之理頗有所見,其言曰:
仁所包甚廣,仁與不仁,惟對勘于二人之間乃見之?!吨杏埂罚骸叭收撸艘??!编嵕疲骸叭俗x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問?!弊钅苄稳荨叭省弊?。故朱子以為有意思。(中略)〈禮運〉:“仁者,義之本也?!睙o仁,則曰義曰禮曰智,皆不足貴。是以孟子言四端,以仁為首。由是推之,后世假愛民之說以行其權(quán)利之見,所為無非害人者。其不仁孰甚焉。不特此也。高談道德而鍥刻寡恩,亦不仁之尤??鬃友灾镜罁?jù)德,又必依于仁者,此也?!兑住吩疲骸熬芋w仁足以長人?!笔菬o仁不足以長人,即足以害人。仁義充塞,率獸食人,皆不仁之所致也。 48
憬吾此論,或是有感而發(fā),然而道出了儒家道德哲學(xué)的一個極重要方面。儒家道德的基石,不是某種固定的教條或律法,而是內(nèi)心本有的情感--仁。關(guān)于所謂仁,有三點最須注意。首先是體貼他人;仁與不仁之別,在于能否“相人偶”,“惟對勘于二人之間乃見之”。高談道德而刻薄寡恩,不體諒他人,是不仁之尤。由此可以引申:若為實現(xiàn)某種理想或主義(如地上天國或共產(chǎn)主義社會之類)而不顧人命代價,絕對不為儒家道德所容(孟子所謂殺一不辜而得天下不為,與近世革命家的做法,截然相反)。戕賊無辜者的生命,即使是出于神諭(上帝命令殺某人,即須殺某人,不論理解不理解,都得執(zhí)行,即使是至親骨肉,亦照辦不誤。耶教經(jīng)中頗有此類故事),亦決不可為。無條件的服從所謂上帝或任何權(quán)威,而不以仁為本,皆為儒家所不許。
其次,仁的行為,乃出于內(nèi)在同情心(“不忍人之心”)之不容已,而非服從道德律令,不論此律令是出于神的意志抑或出于所謂理性。在此意義上,儒家與康德,可謂相似而實不同。二者固同持道德內(nèi)在之說,如現(xiàn)代新儒家學(xué)者所揭示者。然而康德所謂無上命令,說到底,仍是來自西方傳統(tǒng)中的律法觀念,與以內(nèi)在情感為本的儒家道德觀,畢竟有異。
第三,儒家以為,“仁者,義之本也”(汪憬吾所謂“無仁,則曰義曰禮曰智,皆不足貴”,正是對此的最佳詮釋)。因此,強人以就己,以單一的標(biāo)準(zhǔn)例諸人人,措之天下,絕不可取。焦理堂對此深有所見,最反對的便是執(zhí)一,其釋“異端”云:
圣人一貫,故其道大;異端執(zhí)一,故其道小。子夏曰:“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yuǎn)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薄爸逻h(yuǎn)恐泥”,即恐其執(zhí)一害道也。惟其異,至于執(zhí)一,執(zhí)一由于不忠恕。楊子惟知為我而不知兼愛,墨子惟知兼愛而不知為我,子莫但知執(zhí)中而不是有當(dāng)。(中略)許行并耕,無非神農(nóng)之教。神農(nóng)不執(zhí)一于農(nóng),故為圣人;許行專于農(nóng),則小道矣。執(zhí)一則人之所知所行與己不合者,皆屏而斥之,入主出奴,不恕不仁,道日小而害日大矣。 49
凡行仁恕之道者,絕不入主出奴,排斥異見異行。儒家的一貫忠恕之道,決非執(zhí)一,而是道大能容。
理堂又曰:
君子和而不同,何也?人各一性,不可強人以同于己,不可強己以同于人。有所同,必有所不同;此同也?!疤炫c火,同人”;“君子以通天下之志”;“君子以類族辨物”。50曰“辨物”,則非一物;曰“通天下之志”,則不一志。不一志不一物而通之,而辨之;如是而為“同人”。斯君子所以不同也。惟不同而后能善與人同。 51
君子行忠恕之道,故能和而不同,不強天下以一志,不納天下于一物。必種種物并存,方可說“辨物”;若不準(zhǔn)天下人各有其志(如近世革命政權(quán)之所為),“通天下之志”又從何說起?
儒家詩教所欲興發(fā)、樂教所欲成就者,正是此一“和”的境界?!昂投煌?,本是仁恕之道題中應(yīng)有之義。儒家學(xué)說與群己權(quán)界(自由權(quán)利)、多元社會等現(xiàn)代觀念能否成功融合,頗有賴于“和而不同”思想的開展(近有學(xué)者,漢文程度本淺,以佉盧文法強解中國古籍,視“和而不同”之“同”為“身份認(rèn)同”或“概念同一”之“同”,并由此而大加發(fā)揮,以為儒家強調(diào)“和”而忽略“同”,有害于科學(xué)發(fā)展與現(xiàn)代化云云。如此增字解經(jīng),且所增之字并非漢字,不謂之妄說也不得)。前期清儒提倡平?。ㄥX賓四先生頗發(fā)其覆 52),在這方面實大有貢獻(xiàn)(如前述之焦理堂、程易疇)。茲因論詩、樂之教而一發(fā)之,以質(zhì)諸博學(xué)明辨之君子。
歲次己卯嘉平月初三日上海嚴(yán)壽澄完稿于星洲
【注釋】
1 《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頁298(卷九)。
2 王聘珍《大戴禮記解詁》(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107。
3 《論語正義》,頁298。
4 《復(fù)性書院講錄》(臺北:廣文書局,影印原刊本,1964年),頁36。
5 焦循《孟子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頁83。
6見所撰《四書遇》(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據(jù)抄稿本點校,1985年),頁378。按:此書沾染明人說經(jīng)習(xí)氣,如馬湛翁識語所云,“大似禪家舉公案,”“卷中時有雋語,雖未必得旨,亦自可喜,勝于碎義逃難、味同嚼蠟者多矣?!保ㄒ姶藭硎住此臅鲱}記〉)書中談言微中之處,時時可遇。
7 《論語正義》,頁153(卷五)。
8《通藝錄》本《論學(xué)小記》,收入鐘肇鵬選編《續(xù)百子全書》(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8年),第十四冊,頁19、21(卷上)。
9 《禮記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五四,頁四下、六上。
10 《皇清經(jīng)解》(學(xué)海堂刊本),卷二百零三,頁七上--八上。
11 上書,卷六百七十上,頁十七上。
12 《禮記注疏》,卷五四,頁六下--七上。
13《論語正義》,頁235(卷六)。
14《四書集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排印本,民國廿二年),《論語》卷四,頁七上。
15 《四書訓(xùn)義》,《船山全書》(長沙:岳麓書社,1990年)第七冊,頁540(卷十二)。
16 劉寳楠《論語正義》所引,頁298(卷九)。
17 《四書集注》,《孟子》卷四,頁十二上。
18 上書同卷,頁說一上。
19 《讀四書叢說》(《叢書集成初編》本),頁289(〈讀孟子叢說下〉)。
20 《皇清經(jīng)解》,卷一千一百五十六,卷首頁一上--一下。
21 《論語通釋》(《木犀軒叢書》本),頁五上(〈釋異端章〉)。
22 《皇清經(jīng)解》,卷一百九十,頁三下--四上。
23 《大戴禮記解詁》,頁139。
24 《皇清經(jīng)解》,卷一千一百九十一,頁十七上--下。
25 《四書遇》,頁82。
26 《論語通釋》,頁九上--十下(〈釋仁章〉)。
27 《四書集注》,《論語》卷五,頁四上。
28 《四書遇》,頁221(〈法語章〉)。
29 《榕村語錄、榕村續(xù)語錄》(北京:中華書局,1995年),頁56(《語錄》卷四)。
30 《潛書》(《續(xù)百子全書》第十三冊),538-39、541(上篇上〈悅?cè)搿担?/p>
31 《毛詩注疏》(《十三經(jīng)注疏》本),卷一之一,頁九下。
32 《榕村語錄》,頁40(卷三)。
33 今本〈樂記〉“移風(fēng)易俗”下無“易”字。據(jù)高郵王氏之說增。見《經(jīng)義述聞》“其移風(fēng)易俗”條(《皇清經(jīng)解》卷一千一百九十四,頁三五上--下)。
34 《讀四書叢說》,頁186(〈論語中〉)。
35 《焦氏筆乘》(《叢書集成初編》本),頁161-62(《續(xù)集》卷一)。按:澹園師事耿天臺(定向)、羅近溪(汝芳),推崇李卓吾,以為可當(dāng)孔門狂者,且融通儒釋,喜以佛理說儒術(shù),所見不免有偏,然而其釋孔、顏之樂、程明道之識仁,則確有勝義。
36 《禮記注疏》,卷三九,頁十六上--下。
37 《癸巳論語解》(《叢書集成初編》本),頁62(卷四),“興于詩”節(jié)。
38 上書,卷三七,頁十九下。
39 上書,卷三七,頁一下、二上。
40 《周易集解》(成都:巴蜀書社,1991年),頁62(卷四)。
41 引自姚永樸《論語解注合編》(合肥:黃山書社,1994年),頁294(卷九)。
42 《榕村語錄、榕村續(xù)語錄》,頁883-84。
43 《論語正義》,頁746(卷十九)。
44 《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頁76。按:細(xì)玩語氣,這段話當(dāng)出于明道。
45 何晏集解、皇侃義疏《論語集解義疏》(《叢書集成初編》本),頁10(卷一)。
46 《四書集注》《論語》卷一,頁三上。
47 引自《讀四書叢說》,頁110-11(〈論語上〉)。
48 載所著《微尚齋雜文》(民國三十一年壬午刻本),卷一,頁五上--下。按:憬吾光緒舉人,受業(yè)于陳澧(東塾)之門,講論經(jīng)史,旁及詞章。辛亥后僑居澳門,閉戶撰述,潔身自好,與其異母弟兆銘截然異趣。有《晉會要》、《碑傳集三編》等行于世。
49 《論語通釋》,頁五上--下。
50此三句為《周易》〈同人〉彖辭。荀爽注曰:“干舍于離,相與同居,故曰'同人' 也?!贝捭阶⒃唬骸熬又^九二,能舍己同人,以通天下之志。”虞翻注曰:“孔子曰:'君子和而不同。' 故于同人象見,以'類族辨物' 也?!币姟吨芤准狻?,頁71(卷四)。
51 《論語通釋》,頁六上。
52錢穆〈前期清儒思想之新天地〉,載所著《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論叢(八)》(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80年),頁1-11。按:賓四先生將清儒分為前后二期,自清初至干嘉為前期,自道咸至清末為后期。
(《儒家文化》創(chuàng)刊號,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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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葛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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