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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晚林作者簡介:張晚林,號抱經(jīng)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漢大學哲學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學哲學系任教,現(xiàn)任湘潭大學碧泉書院·哲學與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兼職湖南省孔子學會副會長。著有有《徐復觀藝術詮釋體系研究》《赫日自當中:一個儒生的時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實踐——基于心性工夫之學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學”的開顯歷程——牟宗三精神哲學研究》《荀子譯注(選本)》等。于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創(chuàng)辦弘毅知行會,宣揚儒學圣教,踐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
“文宣王”之政治意涵芻議
作者:張晚林
來源:作者授權 儒家網(wǎng) 首發(fā)
時間:孔子二五六六年歲次乙未年二月十四日戊申
耶穌2015年4月2日
我們知道,孔子在后世被尊為“大成至圣文宣王”,但實際上,孔子一生并未榮登王位,故又稱“素王”。那么,后人為什么一直要把沒有當王的孔子尊為“王”呢?要理解這個問題,須從儒學政教合一之政治理想入手。
如果政治的目的只是發(fā)展經(jīng)濟、協(xié)調(diào)生產(chǎn)、管理事務,那么,政治就只是一種技術或程序,很難成為一種學問或文化,因為隨著人類探索世界的經(jīng)驗積累與改進,發(fā)展經(jīng)濟、協(xié)調(diào)生產(chǎn)、管理事務總是處在變量之中。但如果政治的目的不但是完成邦國之善業(yè),更是成就一個人的性德,那么,在這個意義上,政治才是一種學問或文化,乃至是一種宗教。在此,現(xiàn)代政治學與古典政治學(無論中西)呈現(xiàn)出了根本不同的價值取向。
古典政治學基本上認為政治是一種最根本的文化,乃至是一種最有實踐力的宗教??鬃诱f:“為政以德,譬若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在孔子看來,為政不但須以“德”為根本手段,其他手段只是暫時的或輔助性的;而且為政更當以完成邦國之善業(yè)和一個人之性德為目的,其余的目的都不是根本性的,只有暫時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講,政治因為有了國家行政權力的支持,是一種最有實踐作用力的宗教??鬃又苡瘟袊允郏瑮珬鐔始抑?,人們多以為孔子政治抱負大,欲以其理念來治國,此固不錯。然若謹此來看孔子,則可謂以小失大也。孔子周游列國欲自售,決不只是欲治國,而是想實現(xiàn)其心目中最有影響力的宗教。
在孔子時代,諸如后世那樣的專門宗教尚未出現(xiàn),政治當然是實踐宗教精神的最佳途徑。只是到后來,統(tǒng)治者總不能實踐宗教精神,寄托于政治來實踐宗教精神往往落空,于是,宗教精神離析出來,退守到一個獨立的領域,成為了專門的宗教。但須知,這一離析與退守,使得宗教的影響力大大衰減。宗教精神只是少數(shù)特出人士的追求,社會庸眾則在政治的引導之下,只知發(fā)展經(jīng)濟、協(xié)調(diào)生產(chǎn)、管理事務,而不知有宗教精神,即使略知一二,亦不能信,因為政治不負責引導,自己又沒有這樣的覺悟力(亞里斯多德說:“人是政治的動物?!边@表示人人都在政治中,如果由政治去引導人們的宗教精神,其作用當然是最大的。人稟天地之靈氣所生,天地精神即是人之性德,從這個意義上講,人人本亦都在宗教中,但這是建立在個人有高度的覺悟力基礎上的,個人沒有這種覺悟力,宗教決不能進入其人生。但人人都在政治中卻總可說,無論你有無覺悟力),是以宗教精神一輩子與其無緣??梢哉f,專業(yè)性的宗教建立以后,固然使得社會上依然有少數(shù)特出之士恪守宗教精神,留給人間一抹暉光,但紅日高照、朗朗乾坤已不再,因為大部分庸眾卻在俗世中日漸沉淪。這是政治與宗教分隔以后的必然結果。宗教固有凈土可守,但卻留給了政治太多的罪惡。
因此,孔子欲自售而周游決不能僅僅是看作一個政治事件,而是一個文化事件與宗教事件。當然,孔子最終自售不成,回魯以后潛心著述教學,盡管依然在追求其宗教精神,但這種方式并不是其心目中的最佳方式,因為其影響力是極其有限的。這也說明了為什么后儒為了尊孔,一定要把孔子置于文宣王的位置(素王),而不只是至圣先師,因為只有文宣王才能真正實現(xiàn)孔子的宗教理想。宋明以后,儒者僅以至圣先師看待孔子,殊不知,這正是儒學根本精神的喪失,這也可以解釋宋以后,何以中國社會每況愈下的根本原因了。晚清以來,又欲把孔子作為教主建立專業(yè)性的儒教,而與佛教、道教或基督教等視,這與孔子最初的理想是極不協(xié)恰的。可以說,政教合一而由政治來實踐宗教理想,一直是古代中國的根本理念與信條,堯舜禹文武周公作為王者恪守此種理念與信條,孔子作為教者亦向往此種理念與信條,到了作為帝王師的董仲舒那里,還是此種理念與信條的鼓吹者。宋明以后,政治日壞,此種理念與信條逐漸衰落,儒者遂開書院以民間講學,期以轉化政治之暴戾之氣,這也是不得以的委屈。即使如此,真正有擔當?shù)娜逭?,依然可抱有此種理念與信條。如朱子,他在《大學章句序》中云:
此古昔盛時所以治隆于上,俗美于下,而非后世之所能及也。及周之衰,賢圣之君不作,學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風俗頹敗。時則有若孔子之圣,而不得君師之位以行其政教,于是獨取先王之法,誦而傳之,以詔后世。
這就是講上古時代君師合一,治隆于上,則教行于下,是謂政教合一也。至孔子此風已不再,孔子非君位僅師位,然其所行之教依然是君師之教,即政教合一之教。
或謂孔子曰:“子奚不為政?”子曰:“書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且酁檎?,奚其為為政?”(《論語·為政》)
朱子為“四書”作“章句集注”,亦是要紹述此政教合一之道。韓昌黎《原道》云:
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
從堯直至周公都是圣王為政,當然是政教合一之道,孔孟既能紹明之,則亦是政教合一之道。韓昌黎名之曰“道統(tǒng)”。所謂道統(tǒng)就是政教合一之統(tǒng)。
牟宗三先生曾說:中國文化有源遠流長的道統(tǒng)與學統(tǒng),但唯一沒有開出政統(tǒng),儒學的發(fā)展當是開出現(xiàn)代意義的政統(tǒng),并以所謂良知坎限開出民主與科學。實際上,這完全是依據(jù)現(xiàn)代西方的民主政治為參照,且全盤納入到儒家的學理之中,義理似乎亦頗周全,但與儒學的本義是不符的。牟宗三本欲在歐風美雨中挺立儒學之道,實則于不覺中消解了儒學之大義,不但可惜,亦無見之過也。難怪蔣慶先生難之曰“變相西化”者也??鬃庸倘豢梢宰鳛槿褰讨讨?,但他一定是王者式的教主,而不是像釋迦牟尼那樣,一定要從政治中退守出來,只是修身、盡德、悟道而為教主。
故孔子一定是圣王合一之教主,而不只是圣者式的教主。古希臘柏拉圖的哲學王,其實也是圣而王之教主。
只有在某種必然性碰巧迫使當前被稱為無用的那些極少數(shù)的未腐敗的哲學家,出來主管城邦(無論他們出于自愿與否),并使得公民服從他們管理時,或者,只有在正當權的那些人的兒子,國王的兒子或當權者本人,國王本人,受到神的感化,真正愛上了真哲學時——只有這時,無論城市,國家還是個人才能達到完善。[1]
可以說,政教合一乃是人類最可欲的政治形態(tài)。政治不至于政教合一之地,那么,政治就永遠不會有可靠的根據(jù)??ㄎ鳡栒f:
在政治中,我們尚未發(fā)現(xiàn)牢固可靠的根據(jù)。這里似乎沒有任何明白地建立起來的宇宙秩序;我們總是面臨著突然再次回到舊的混亂狀態(tài)的威脅。我們正在建造雄偉壯麗的大廈,但我們尚未能把它們的基礎確定下來。[2]
使人類之政治至于政教合一之地,乃孔子尊為“文宣王”之政治意涵。明乎此,儒學中之以下兩個問題才得以解決:其一,民意與天意的問題;其二,“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的問題。
儒學依天命而治,但《尚書》又說:“天視自我民視,天聽自我民聽。”這樣,天命似乎就下降下來而成為了民意。但如果這樣,天命就被消解了,民意成為了實體,天命反而虛懸了。由此,與西方現(xiàn)代民主政治就沒有如何區(qū)別了。但須知,天命永遠高于民意,天命不需要民意的印證,但民意需要天命的護持。這是儒學不同于民主政治的地方。所以,天命雖然體現(xiàn)民意,但天命決不就是民意。那么,天命與民意之間如何相交通呢?這就必須依賴圣王的出現(xiàn),圣王是民意與天命相交通的接點與憑借。現(xiàn)代許多研究儒學的人隨便妄言民意即天意,不能正視其中圣王的作用與意義,從而把儒學政教合一的理想完全解消為世俗的民主政治,乃不思之過也。
子曰:“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庇衷唬骸芭e直錯諸枉,能使枉者直?!痹诠糯粋€賢明的君主以其自身的德行,確實可以引領庸眾自然向善。故“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尚之風必偃”,并非虛懸。但拿到當今社會來比照,即使君主率以正了,庸眾未必能歸趨而正,何也?現(xiàn)在是民主政治,講究個人主義,你率以正是你的事,我何必要向你那樣呢?我有我的意愿與想法。那么,為什么在古代社會能發(fā)生“政者,正也”的效果,而在當代社會卻不能了呢?這里的關鍵問題在于君主的位格發(fā)生了變化。在古代,王者是圣而王,王者有“王格”,有“圣格”,亦有“神格”,不只是一個管理世俗社會的帝王,且具有天遣的神圣性。這樣,庸眾對于王者的所作所為易于敬仰與遵從。但現(xiàn)代之君主,全無“圣格”與“神格”,只有一個寡頭的“王格”,說到底,只是一個位置較高的職業(yè)崗位,無任何神圣性可言,庸眾當然不可能敬仰與遵從。因此,使王者兼具圣格乃至神格,乃“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的根本保證。
現(xiàn)代民主政治的一個基本特征就是政教分離,固有好處,但由此產(chǎn)生了諸多弊端,其中兩大痼疾為害甚大:其一,雅言尊重民意,但無“教”之民意之合法性必須被質(zhì)疑;其二,有“教”之統(tǒng)治者無法引領無“教”之民眾。要解決這兩大痼疾,必須回到政教合一之形態(tài)中。在中國,當正視孔子“文宣王”之偉大內(nèi)涵,深挖其中的政治寶藏。
【注釋】
[1] 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第251頁。
[2] 卡西爾:《國家的神話》,范進等譯,華夏出版社1990年版,第346頁。
責任編輯:葛燦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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