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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本良先生《守拙齋詩稿二集》序

作者：張新民

來源：作者授權(quán) 儒家網(wǎng) 發(fā)布

           原載于 《守拙齋詩稿二集》，2015年9月守拙齋自印本

時間：孔子二五六七年歲次丙申正月初八日丁卯

           耶穌2016年2月15日

本良先生以其《守拙齋詩稿》見示，云擬授梓，用饋親友，屬為一序。余受命惶恐，然又幸得先睹，嘆為人生莫大快事，乃愈知其非特長期執(zhí)掌黔中杏壇講席，覃研古代漢語，精究文字訓(xùn)詁，卓然成家，飲譽海內(nèi)，即吟詠雖乃馀事，然磨礱既久，浸灌復(fù)深，遂熔鑄眾長，出入唐宋，隨緣發(fā)為風(fēng)雅，無不超脫迥絕，自成個性風(fēng)格，令人仰嘆稱奇。是集所收，皆賦閑退休后所作，雖前后僅八年，而裒然已成巨帙，晚年旨趣心曲，俱見于各體詩中，倘真能與之同處一境界，必心領(lǐng)神會而快意竟讀。蓋詩出性情，本自天真，最能氣類相感，動人魂魄，非僅足以疏龠胸襟懷抱，即境界氣節(jié)亦隱然俱見矣。

先生以退閑之身，縱情山水，廣游名勝，足跡幾遍寰中。凡名山大川，幽巖絕壑，險關(guān)要塞，名卉奇花，均一一狀物寫景，筆諸詩篇。其游蹤愈闊，風(fēng)土之思愈深；見聞彌廣，雕藻之情彌涌。而意得即書，意盡即止，觸感即發(fā)，發(fā)則錄之。又廣交名輩，時有唱和，下筆纚纚，情真意摯。故歷年積累，體裁既多，題域亦廣，實己燦然可觀。惟“詩之境闊，詞之言長”(王國維語)，凡詩之未能盡言者，又切劘兩宋以來古制，填之以詞，均緣情制調(diào)，一如陰陽消長，去來從容，張弛有度，而不離一心之妙用，源自性靈之真奧。至于意氣舒淡，筆勢婉曲，典雅古勁，事理明融，雖置之當(dāng)世名家藝苑中，亦決不多讓。此則稍讀即可會心，固不必辭費者也。

然先生之詩作，又非模山范水一端可限。今觀是集，則不乏憤世嫉時，慷慨悲歌之鴻篇，庶幾與少陵沉郁風(fēng)格相類，而足可見其人間關(guān)懷悲情。其中如《參觀偽滿皇宮及東北淪陷史展覽館》、《庚寅中秋將屆再讀曉衛(wèi)有感詩爰步其韻奉呈》、《清華百年校慶觀感》、《五月九日參加朱厚澤先生骨灰下葬儀式歸而有作》、《癸巳五日》、《前步韻吟馬思聰事因思六十年來國中士人窘情亂象悼昔撫今不禁愴然今復(fù)得曉衛(wèi)瑞祥賡作爰再成一律》， 無不針砭時弊，揚清激濁，繩墨四海，義含古道，不失忠厚之旨。《念奴嬌·汶川地震》、《汶川地震連日觀電視實況報道吟成二首》、《哭程興貴》，則心憂黎庶，情系生民，休戚與共，一片熱腸。蓋道喪千載，積痼沉重，亟思杜塞病源，興起衰瘠，然又痛惜主事者無識，乃緬焉情深，寄托曠遠(yuǎn)，諷喻綿邈，不可不謂為憂時撟世賢達(dá)，正氣躍躍然騰踔紙上。其他如《關(guān)索嶺歌》、《黃果樹瀑布歌》、《士出歌奉和明賢先生》，則大氣磅礴，瑰偉雄麗，足可冠映當(dāng)代，震襮世人。昔黃公渚序陳夔龍《花近樓詩存》云：“曩讀黔詩，道源桐野，端云振采于玉屏，柴翁藹譽于遵義。郘亭博學(xué)，彌宏妍茂之規(guī)；檬村逸才，亦專麗則之體。扶輿靈淑，鐘美區(qū)諏，疏酌清英，騰蕤藝苑暨于今，而我庸庵尚書益昌其緒焉?！庇光旨促琮堉枺渲x世迄今已逾一甲。足證黔地自明以來，代不乏大家作手，儼然已為一大詩國，骎骎乎可與中原比肩并立。晚近以來雖時有升降起落，然天地循環(huán)必能貞下起元，一線命脈終不絕如縷，讀先生是集似不當(dāng)懷疑歟。

詩作之難，古今同慨。晚唐王夢周《詣李侍郎》：“文字原不底，功夫到難傳；苦心三百首，暫請侍郎看?！眲t詩家苦心，冷暖自知，雖甚冀解人，畢竟知己難得。而詩之所謂難者，或可約為七端：“格古、調(diào)逸、氣舒、句渾、音圓、思沖、情以發(fā)之，七者備而詩昌也。”(《李空同集》卷四十八《方山精舍記》)足證看似等閑不思而得之句，亦必有長期艱辛不易之功夫。然誠如嚴(yán)滄浪所言：“夫詩有別裁，非關(guān)書也；詩有別趣，非關(guān)理也。非多讀書，多窮理，則不能極其至?！?《滄浪詩話·詩辯》)讀是集可知，本良先生最喜李清照“詩情如夜鵲，三繞未能安”之句，嘗有《識明賢書李易安句斗方》云：“易安夜鵲句，老拙慣沉吟；二句三回寫，適齋垂意深?！弊灾^：“余自少年習(xí)詩，至老篤好吟哦。每有所感，即拈筆命句。然日間事雜，有詩亦多為‘做’出，難獲入神之境。惟中夜不寐，抑昧旦早蘇，詩思驟然而來，每得欣欣自美之句。時或有吟而未安，成句而忽忘，冥思輾轉(zhuǎn)，惝恍迷蒙，直有夜鵲撲簌之感。”具見其以名教授講學(xué)西南，玩經(jīng)繹文，實乃學(xué)者而兼詩人，然讀書固多，窮理亦夥，一旦發(fā)為吟詠，則一掃理障，刬落言詮，直抒性靈，渾然現(xiàn)成，而又無一語軼繩尺之外?！栋厦髻t先生書守拙齋黃果樹瀑布歌長卷》有句云：“老拙久羨瀑布好，漫吟多年不成稿。壬辰一夕忽悟了，披衣振筆書草草。”《黃果樹瀑布長歌》，竊以為必能傳世，讀者檢讀是集，自可驗而證之。據(jù)此可識好句襲來，宛如神明加護。而詩心觸發(fā)，靈感泉涌，必皆由于優(yōu)?不迫，從容痛快，然后始能妙化入神，隨現(xiàn)華嚴(yán)矣。

余與先生交，始于上世紀(jì)九十年代末。時方有編纂《黔靈叢書》之舉，黔中長老咸推余為主事。故每周必登黔靈宏福禪院，遂于云煙霞霧之山境中，因名宿樂光彥丈之紹介，得接先生清芬。以后余卜居花溪效外，忝列同事，雖時有謀面，然因天性疏懶，畢竟過從不多。偶有簡札往返，則相契如故知，知人之若文，非特其待人接物頗為謙挹溫潤，即人品氣節(jié)亦可楷模儒冠。而不忮不求，寧靜淡泊，論學(xué)品藝，弦誦不輟，尤令人嘆奇稱羨，以為斯文未墜，清流猶在。去秋平壩召開清代大儒陳定齋(法)學(xué)術(shù)研討會，余與先生同車往返，因得沃聞高論，暢性諧談，愈知人若其名，名與詩合。而稠人廣眾之中，相互商量舊學(xué)，先生則吟誦陶淵明“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之句，咸以為馀音繞梁，傳為美談?；蚯檗o并茂，人格必有所顯乎？而先生所謂“山之骨”云云，亦不啻夫子自道也。是日先生尚有新填之《浣溪沙》三首，均以定齋事功影響為題材，一一深吟淺唱，當(dāng)下即聲震堂壁，語驚四座，感動學(xué)人血脈心志，遂不能不肅然緬懷前賢矣。

今時隔一歲，再讀是集，倍思往事，宛對儀型。甚奇集中煞尾收篇者，即《陳公定齋（法）先生祭詩》。蓋上月廿日為陳公三百二十二年冥誕祭典，余適差旅京城，未能躬逢盛會。返歸后抉冊吟諷，至全書結(jié)尾處：“偉哉陳公，鴻儒峻望。尊像奕奕，佳士贊襄。積篇楮墨，式薦馨香。追思先哲，敬奠清觴。噫賢靈兮，儻其歆嘗！”則深佩其多有雅深雄健、勁氣盤折之句，而不能不嗟咨太息，以為天道生生之機未熄，圣賢血脈終難中絕。好讀是集者，必當(dāng)三復(fù)致意。而詩教興起奮發(fā)于不自知，其義亦可謂大矣哉！遂不揣固陋，僭書數(shù)語于簡端，雖殊難以逆先生之志，然亦可旁助他人深思發(fā)覆云爾。

甲午年寒露后八日止善謹(jǐn)識于筑垣花溪晴山書屋

責(zé)任編輯：姚遠(yuǎn)